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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守护农田抓窃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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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了对付保皇派,本来剑拔弩张的6792军和115师两个造反派,在市总部的统一领导下迅速联合起来,成立了新的造反组织。他们半夜里杀回县城来,用领袖毛主席农村包围城市武装夺取政权的伟大理论,缴了公社民兵的枪,很快重新夺取了政权。但他们根本不知道,农村的民兵只有枪,没有子弹。如果枪没有子弹,那就跟烧火棍子一样,什么用处也没有。真正拥有武器,拥有子弹,甚至还有重型武器的民兵,恰恰是各机关,厂矿学校的民兵。他们根本就没有动这些人。

  过了不久,机关的民兵,在县武装部的统一领导下,统一行动,迅速包围了县革命委员会。他们边往大院里冲,边朝天空鸣着枪,步枪冲锋枪,还有机关枪,浩浩荡荡。等他们拿起从民兵手里抢来的79步枪进行自卫时,却发现一颗子弹也没有。就算有子弹,也根本不是这些荷枪实弹、训练有素的机关民兵的对手。吓得他们赶紧从后门逃跑了。就这样没费一枪一弹,没有伤亡一个人,三八派重新掌握了权,完全就跟玩儿戏一样。

  但这对我们全县人民好处太大了:谁也不愿意看到这个社会混乱,老百姓只愿过个安生的日子。没过多久,随着支左部队的到来,翁团长接管了革命委员会,社会就更加稳定了。他是支左部队,但哪一派是左派?军人也没法分清楚。好在我们现在只有一派,而且还是保皇派。这对这个团长来说,可能是再好不过了。从那以后,一直到新的革命委员会成立,叫三结合的革命委员会,我们全县人民的生产和生活,非常平定安稳。

  像我们这个嵎厍村当然也不能例外。以后再也没有发生乱斗乱抓乱批的事情。对地富反坏右,大家也大多麻木了:天天把这几个老不死的押着站在台子上,天天说着同样的话,有些审美疲劳了,实在是无聊得很啊。大家已经不再感觉到这场政治运动的存在了,甚至好像已经结束了。

  我从那个山沟里的泥潭里逃出来以后回到家里,对这场经历没有对任何人说过。我这是头一次对你说。因为对于自杀,那个时候有个很流行的口号,有点像现在的网络流行语,叫自绝于人民:不仅不会同情,还会鄙视甚至是仇恨。而像我这样自杀未遂的人,如果让人们知道了,更增加了一条罪名,更会让人们嘲笑鄙视,甚至是侮辱的。

  江伯伯经过这样一场变故以后,连气带病,不久便去世了。江家的人,特别是江莲花,她慢慢的好像也想开了。因为他哥的事,连他的老父亲都参与了,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大家都是被迫无奈,没有谁要故意害他。以后虽然见了我不说话,但也再没有闂过我。这场风波好像就这样烟消云散了。我自己的生活也重新归于平静和正常。

  第二年夏天,在玉米快成熟的时候,有一天快要下工的时候,杨明成找到我说,马吉平,你干脆照看庄稼大田吧。这几年你表现得不错,本来大队决定表扬你,让你当模范的。可像你这样的特殊情况,又不能把你的事情报上去,害怕挨头子。我只能多给你记些工分,在经济上照顾你;照看大田庄稼,不用干活,是个轻松的差使,你看行不行?

  我吃惊地睁大眼睛看着他,仿佛不认识他一样。因为他从来没有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过话,绝对是强迫命令和威胁似的。这回可是太阳从西面升起来了。后来我慢慢地想起,造反派被赶走了,他自己可能也岌岌可危,执掌不了几天权了,担心我恨他,就这样来安慰我。可实际上我并没有这样想:他还是在威胁我,还是在害我。因为照看大田庄稼,表面上是个轻松活儿,但绝对是要得罪人的。对偷庄稼的人,你要是不管,领导们就要收拾你,说你不称职;如果你要管,都是本乡本村的人,抬头不见低头见,抓住谁就得罪了谁,就会成为对方的仇人。很多人不想干,道理就在这儿。

  我并不怕受苦受攰,不是那种干活伄伄儅儅的人,虽然照看农田苦不重,但要管理人得罪人总觉得伈伈惶惶,害怕叫人黑忾厌恶。

  但我知道,像我这样的人,人家能用商量的口气跟我说话,已经算给了我很大的面子了。我不敢说我不干。我只能对他说,这确实是个好事情,不用干活,四处转转就行了。可这种好事情,像我这样的人干,名不正,言不顺:我自己就是个贼,让我去抓贼,那被抓的人能服气吗?不闂我八辈祖宗就算不错了。你说这合适吗?

  我也用商量的口气跟他说,我说的当然也是实际情况。

  这也没什么,他说,你那个毛病现在好像都改正了,再没有听说过你犯那样的事情了。一码归一码,只要你不再干那样的事情,就不会被人家抓住把柄的。谁家锅底没有黑?哪有那么完全清白的人。我看你还是按我说的去办吧。

  我知道,我在我们村,对人家领导的命令是不能拒绝的,拒绝了,后果很严重。能跟我商量已经算给了我最大的面子了。再说了,村里的婆娘们,借着到地里拔猪草在猪草下面藏玉米棒子,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完全就是公开的秘密。只是胆小的少拿点,胆大的多拿点。连大小队村干部的老婆们,也跟其他的婆娘们没有什么区别,照偷不误。乌鸦和黑老鸹,完全一个样。至于说大面积的在黑天半夜去大规模地偷,根本不存在:天天在批斗在抓,在判刑,没有人敢犯这样的重罪的。实际上这差事确实是不错。想到这里,我便爽快地答应下来。

  我拿了一只长长的苗子用来防身,也可以用来打狗。因为那些狗饿得不行,常常在玉米地里掰着吃玉米棒子。那些玉米秸秆倒在地上,被啃了一半的玉米棒子,都是流浪狗干的。苗子的把子坏了,一头成了个末夵夵,铁头也按不上了,只得重新换了个把子。还顺便抲了一把有一拃长的攮子,别在腰里以防万一,饿了时还能用来削东西吃。

  生产队还组织了专门的打狗队,打偷吃玉米棒子的狗,但非常不容易。因为狗跑得比人快,你根本抓不住它。只能采取很多人包围捕杀的办法:组织青壮劳力。先由一两个人侦查,看哪块地里有狗。然后大家每人拿着一根棍棒,把玉米地里的狗包围起来,围到一处,然后乱棒打死。打了好几次,把打死的狗剥了皮,在饲养房里放在大锅里煮。从地里干活回来的人,每人都可以分到一碗。但狗肉是热性子的,夏天是不适宜吃的,常常把人们吃的嘴角起疱。又不得不去刨苦菜蒲公英煮成水去下火。

  我肩上扛着苗子,在地里四处巡查,密切关注着玉米地里的动静。这实际上是责任心很强的一个事情,你只要巡查得勤快,那些想偷玉米棒子的人,就不敢轻举妄动。因为一旦抓住可就没有好果子吃的。然而到地里去拔猪草的妇女们,却是没办法阻挡的。因为家家户户都毓猪的,又给猪吃不起猪饲料,只能毓猪草。到玉米地里拔猪草,既给生产队除了草,又给猪找到了吃的,可谓是一举两得。但对这种拔猪草的妇女们,不能不管。因为她们在猪草下边,大多藏着玉米棒子。可又不能真正的管。

  快到中午的时候,拔猪草的妇女们要回家做饭。我就赶紧走到村口,像电影上查路条的人一样,把她们全部挡在路上,一个一个地检查。我把手放在竹篮上面的草上,抓起一把,看一下。看见草下边没有玉米棒子,就放行了。但我不能把草抓得太多。如果抓得太多,往深处看,十有八九是能抓到现行的。完全能够看到她们偷掰的玉米棒子。但我一定不会这样做。这伙人也干得多了:她们知道玉米棒子不能藏得太多,多一半还是猪草。每次藏上三五个就不少了。而且大家偷玉米棒子的时候,绝不连着偷。而是隔着很远,掰上一株。而且选那种一株玉米结上几株玉米棒子的去掰。这样就不留任何痕迹。大家心照不宣,相安无事。我的工分也就赚得轻松惬意,从心里感谢杨明成。虽然多半有些强迫,但也的确是给我安排了一个非常好的活。

  这天上午,我从前沿圪壩巡查回来,刚刚走到上坪里。突然听见玉米地里传来轻轻的,“啪啪”的响声。我赶紧提起苗子,蹑手蹑脚地从玉米林子里钻了进去。突然看见,在玉米地的中间,有三个妇女正在掰玉米棒子。看那身影,不是我们村里的,我大喊了一声,哪里来的贼?怎么敢偷我们村里的玉米?

  她们听见我的喊声,扔下手中的玉米棒子,像兔子一样地往外跑,我在后边紧紧地撵着。边撵边高喊,不要跑了,再跑看我挕掴不死你们哩!

  两个年轻的跑得快,很快跑出了玉米地。但那个老年女人,长着一双解放脚,根本跑不动。我很快就追上了她,一把拽住了她的胳膊,大声喊着,我看你还往哪儿跑?

  她吓得脸色苍白,浑身在颤抖。颤巍巍地央求着我说,大哥大哥,这位好大哥,您就行行好,放了我吧。我也是实在饿得不行了,想掰下两株玉米棒子,填填肚子……

  我一下愣住了。她的口音,是我们熟知的我们省的另一个县的人,是全省著名的贫困县,也是全省人口最多的县。人多地少,根本吃不饱,常常到我们这里来流浪乞讨。所以听那口音,我就知道她是哪里的人,但我总不能放走她们,只能扯着她的衣服不让走。

  这时,已经逃出玉米地的两个年轻嬬子又返了回来。她们看见我揪着老人,齐刷刷地跪在我面前,连那个老人也“扑通”一声给我跪下了。三个人六行眼泪,齐刷刷地流了下来。她们不断地给我磕着头。

  那个年纪稍微大一点的嬬子说,我的好大哥,求求你了,我们母女三人,求求你了。我们有好几天吃不上饭了,天天吃野菜,吃的天天拉肚子,把人都要吃得虚脱了。万般无奈,只能到你们的地里掰上几株玉米棒子,哄一哄饿扁了的肚子。没想到被你抓住了。求求你了,你看我的老妈,瘦成一张皮了。她老人家能不能活得下去活不下去,能活几天都说不了。你就让她在离开这个世界前,让她能吃口饱饭吧。你就放走她,要杀要剐,就杀我们,剐我们吧。就让我的老娘逃一条活命去吧。求求您了,我的好大哥,您就放过我们一码吧……

  她说完,那个年纪小一点的嬬子也在流着眼泪央求我。她们的老母亲,好像连个说话的气力也没有了。

  我一下愣住了,凭着三个女人的力气,又饿着肚子,她们一个也别想从我手里跑掉。但如果要放了她们,如果让大小队的干部知道,我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可看她们有这么可怜,如果不是饿得走投无路,她们怎么会跟狗一样去掰得吃生玉米棒子呢?将人心比自己,如果我和她们一样,我也会偷着去吃的。

  玉米地里潮湿闷热,热辣辣的太阳照下来,把炽热的阳光洒在她们干枯的头发上。一片一片的玉米叶子,微微摇曳着,不时刮着她们的脸颊。每个人的额头上都浸满了汗珠。汗水泪水在她们枯黄的脸上横陈竖淌着,一滴一滴地滴在松软的玉米地里。

  母女三人直挺挺地跪在我面前,仿佛是刑场上的三个死囚,只等着我发出一声执行死刑的判决。我活了半辈子,还是第一次有人求我,有人给我下跪。而在这之前,从来没有人求过我,我有的只有被批斗,打击,呵斥和侮辱。我知道走投无路的人是什么样的心情,我真想把她们给放了。

  我该怎么办?发点善心,放了她们?我可就没好果子吃了;如果把她们交上去,批斗,坐牢,关到公社的学习班……我实在不忍心。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虽然我很同情她们,但毕竟不是我们村里的,不存在面子上的事情。我还是决定把她们交上去。

  我对她们说,我也知道你们实在是没办法了,但照看田地庄稼是我的责任。我没有权利处理你们,我也没办法,只得把你们交到队里去了。不过你们放心,我会给队长说好话的,请求他们放过你们,请你们相信我。

  那个年代,不管是我们村里贫穷,我想大多数地方都是这样的,日子过得都是囷儿没囷儿稐儿没稐儿的。谁也救不了谁,谁也管不了谁。

  你就不能通融一下吗?老年妇女说,别人又没看见,你就装作没有逮住我们吧。

  我实在没办法,我对她们说,我真没那个胆量。万一要被人家知道,要是处理起来我,要比对你们的处理还要重的。

  她们哪里知道我的处境。我在村里边的地位,还不如这三个逃荒的女人,要不然也就不会让我照看庄稼了。完全是在考验我。如果把她们放了,我不被送到公社学习班,也会再次被拉到大会上挨批斗的。

  我把她们掰下来的玉米棒子拿起来,把每一个玉米棒子上的叶子扯起来两片儿,互相绾在一块,穿起来。总共有五个,提在手里,作为赃物准备上交。

  她们看见没办法了,也知道跑是跑不过我的。只能一言不发地跟着我回到村里。

  这时正好收工了,社员们也回到家里了。我把她们交给杨明成。他也非常吃惊,因为从来没有遇上这样的事情。他也不好处理,因为没有先例,不知道该怎么办。就让我把她们带到大队部去。

  母女三个非常害怕,胆怯地望着我。那眼神里透露着恐惧和绝望,但也只得跟着我走。

  大队部的窑洞里,正好支书和主任都在。他们好像在研究什么工作。我把她们领进窑洞里,说明了情况,并把五颗没收来的玉米棒子放在办公桌上。

  刘明柱和吴兆成也非常吃惊。因为他们也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况,居然有外县逃难的女人,偷吃队里的玉米棒子!

  支书刘明柱,不愧是见过世面的人,他客气地让她们坐下,每个人还给倒了一杯水。她们根本不敢喝,直愣愣地看着支书。

  他先没有谈怎么处理他们,而是详细地询问起了她们的生活情况,逃难的过程。

  母女三个,还没开口,眼泪就哗哗地流了下来。还是那个年龄稍大的嬬子带头说,我叫明花香,我妹妹叫明丽香,这是我妈。我们那里的情况,你们可能也知道一些,穷的没法活。我爸长期患病,也没钱给看,拖得都快不行了,就这样也没法让他活下去。仅有一孔土窑洞,不知为什么突然间塌了,把全家人都埋在里边了。我和妹妹在窑洞的最后边,我妈和我爸在前边。窑洞的前半块全塌了下来,把我爸和我妈都埋住了。我们姐妹俩赶紧去刨。我妈还好,只拿了下半截,我们把她刨出来了,但我爸整个被埋住了。我们拼死拼活地刨,手都抠出血来了。等我们把他刨出来,他早就没气了。活着的人连个住的地方也没有了。死了的人,连口棺材也给他买不起。我们只能把他从埋他的那孔窑洞里刨出来,用我们全家人铺的簟把他的尸首卷起来,挖了个坑就埋葬了。因为给父亲治病,还借了不少外债,住的窑洞也没有了,天天有人来催债。我们母女仨实在没法活了,只能流浪逃难,跑到你们县里来了。天天凭着野菜和果子填饱肚子,吃得大家天天拉肚子。实在是没办法了,看见你们地里的玉米棒子,就想掰得吃上几个,要不然连逃难的路也走不动了。却被你们这个很负责任的大哥给抓住了,落到了你们手里。求求你们,看你们也是大干部,你们大人不记小人过,大恩大德,就放过我们一回吧。我们就是下辈子当牛做马,也要千方百计地报答你们的恩情的。

  求求你们了,老女人沙哑的声音说。

  求求你们了,放过我们吧。

  两个嬬子异口同声地央求说。

  说着,娘儿们三个又不约而同地直挺挺地跪在办公室的地上了,泪流满面。

  我愣愣地站在原地,听着这凄惨的声音,眼泪差点流了下来。

  刘明柱赶紧把她们扶起来,让她们坐在椅子上,再次把水杯递给她们,让她们喝点水压压惊。

  那你们准备怎么办?吴兆成也惊奇地问。

  好像他们俩也被他们悲惨的遭遇感动了,根本不再问如何处罚的事情,而是关心着她们的命运了。

  唉,能怎么办呢?她们的母亲叹了口气说,只能到处乱跑了。走到哪算哪,死到哪里算哪里。我们母女三个的活路,不知道在哪里。活没活着的地方,死也没死的个地方。我那个倒霉鬼男人,好歹还有个死的地方,我们就是连个死的地方也找不到啊。

  支书和主任两个面面相觑,他们好像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那你们,刘明柱说,三个女人,孤儿寡母的,看着你们也可怜,这几株玉米棒子,你们连吃也没吃到口,就被我们逮着了。你们放心,不会因为这样的事情处理你们的。我只是觉得你们这样四处流浪,也不是个办法。有没有考虑找个什么人?什么地方落下脚?

  母女三个一下愣住了,他们好像绝对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好事情会落到她们头上。明花香说,怎么不想啊?我们天天都在想。可哪有这样的机会呢,哪有这样的地方啊?有谁会收留我们的?难道你们愿意让我们在你们村落户,当个社员吗?

  吴兆成说,我们实在看见你们太可怜了,真的愿意帮助你们。但是平白无故,我们也没法收留你们:如果你们能在我们村找个人,看样子,你们两个女娃,还没有成家。如果能在我们村找个人,只要有一个人嫁给他,我们就自然而然的能给你们上户口,就能成为我们村的社员。你们俩愿意吗?

  真的?她们的母亲一下睁大了眼睛,三个人又一起直挺挺地跪在了支书和主任面前,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恩人呀,我们可是碰上大恩大德的恩人了。

  支书和主任赶紧把她们搀扶了起来。

  明丽香流着眼泪说,只要给我们一条活路,给我们指出一条活路,别说找个对像嫁人了,就是让我们给当牛作马也行。只要不让我们四处流浪,有个遮风避雨的地方,有口饭吃。我和姐姐,我们随便找个什么人都行,哪怕是瞎子瘸子哑巴,只要给我们一条活路。你们当领导的能给我们落户口,给你们当社员,你们就是我们的最大的救命恩人了,你说呢,姐姐,你说行吗?

  她回过头问她的母亲和她的姐姐。

  你想得太对了,明花香说,我跟你想的一样。

  不能啊,她们的母亲说,那不是我把你们全害了吗?

  为了活命,还能有什么挑肥拣瘦的。这两位恩人,已经给我们指出了一条活路,一条活命的路,我们早该知足了。

  明丽香说。

  不过,你们先别太高兴了,刘明柱说,我们这个村不太富裕,但比别的村子还要好一些。我们村除了一个人,跟你们两个嬬子年龄相当的,全都成了家结了婚了。所以你们没法选择,只能选择唯一的一个人。

  我听着,脑袋里“嗡嗡”地响。这位书记大人,这位主任大人,真不知道他们怎么会想出这样的点子来的。在我的印像中,他们经常就是逼着我,让我干不想干的事,像瘟神一样害我。可现在,他们说的这唯一的一个人,就是我,就是我马吉平。亏他们能想得出,这不是乘人之危吗?我真的不知道是为了救人家,还是为了害人家。我可是个著名的贼啊。虽然不至于瘸腿折胳膊,也不是老的不可救药,但名声不好呀。她们能受得了村里的人指指点点吗?我听了他的提议,真的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明花香说,我刚才不是说了吗?我们姐妹俩绝不是说假话,随便什么人,只要能收留我们,别说是嫁给人了,说句不好听的,就是嫁给牛驴骡马,我们也一点不后悔。只要让我妈能活下去,我们也能活下去。那您说的那个人是什么样子的?能给我们简单说一下吗?

  不用说,吴兆成笑着说,你们已经见过面了。

  三个人愣住了,一起抬起头望着我。我吓得赶快把头低下去,脸上一阵阵发烧。

  见过面了,在哪见的?但明丽香好像明知故问。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刘明柱指着我笑着说,你们俩谁愿意嫁给他?

  这场面我头一次见到,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我是个著名的贼,每天被批斗,呵斥,打击,侮辱,生不如死。从来没有想到过要找个女人,结婚成家,更不会想到找个外地的女人成家。

  大家一下全都僵住了,场面有些尴尬。谁也没有料到是这样的结局。他们母女仨,三个贼,和我这个抓贼的人,怪不得人家当支书和主任,就是连我都想不到。我怎么在抓住她们的时候没想到把她们接到家里,让她们中间的一个给我当压寨夫人呢?而现在,天天让我害人的两个支书主任,去给我找媳妇。我真的是尴尬得无地自容,就像站到批斗会上挨批斗一样,不敢看坐在前边的三个女人。

  刘明柱看看表说,时间不早了。这样吧,他冲着我说,马吉平,我也没问你同意不同意,就给你做主了,以后会怎么样?我也没把握,你先回去吧,回去等好消息。至于你们,他对那母女三人说,几个玉米棒子,至于吗?这个吉平也太认真了,这么点小事,根本不必交给我们,直接把人放了不就行了?当然也是坏事变好事,也许你们以后不会再流浪了。你们就不要吃什么生玉米棒子了,跟着我到我家去吃饭吧。

  母女三个人一下愣住了,再一次给他跪下了,含着泪一声声地喊着,他是恩人,是他们的救命恩人!

  我也实在看不下去了,赶紧一闪身出了门往家走,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难受。因为我从来没有想到,我自己家里会多出一个女人来,而现在,居然可能会多出三个女人来。我不知道,这对我是好处还是坏处?我怎么能养活了她们?她们能接受我这个贼吗?我是个有命无运的人,已经习惯了天天碰上倒霉的事;要是有一件好事、幸运的事突然降临到我的头上,我真的不知道我能不能怙得住。我回去怎么对我的父母讲?他们会高兴还是会痛苦?

  我真的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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