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枫林一战和大理寺公堂上剑诛司徒国舅之后,许是觉得累了,李莲娘与韩青娘母女俩说了不到三句话,她便困意上头转身就在一旁的美人榻上躺下了。韩青娘刚刚还说着话,转头看到女儿已经睡下了便止住了话头,喊宫女去拿了一床被子过来给女儿盖上。
“娘娘也去歇一歇吧,奴婢瞧着您也累了,今儿个在大理寺公堂上那么多尸首,稍后奴婢去找些柚子叶来烧个水,给您和公主拿来沐浴,去去晦气。”韩青娘身边一个二十来岁的宫女如此说道,她是在流月走后被提拔到韩青娘跟前的贴身大宫女,顺流月的名,叫流珠。
韩青娘只轻轻地摇头她走到美人榻旁边,拉来一个绣墩坐下,她已有十年没有这样看过女儿了,也从没想过女儿回来的这一日,竟是从生死险路上堪堪逃过一劫。她女儿和小时候一样还是那么瘦,脸蛋也小小的一只,看上去身上没有一点儿肉,到底是在道观受苦了。
“青娘。”顷刻之后,皇帝李乾也过来了,殿内的宫女内侍们齐泱泱跪了一片。韩青娘扭头看了眼李乾之后身体也没挪动过,坐在绣墩上瞧着女儿的睡颜,轻声道:“陛下不在御书房批阅奏章,怎么来妾身这儿了?”
李乾靠过来,这才注意到李莲娘还在:“莲娘怎么睡在这里了,美人榻上不易伸展手脚,将她挪到床上去吧。”说着就要过去抱,韩青娘抬手阻拦了他:“陛下,莲娘好容易才睡着就别闹了,让她就这么睡吧。妾身正好有话想和陛下谈谈,咱们去外殿说吧,流珠照顾公主。”
“是。”流珠福了福身,伸手招来两个小宫女坐在美人榻旁边的地上,她们三人都一齐在做针线活,绣着手帕和荷包。三人安安静静地如有什么话要交流,也全靠眼神,这些年众人都在一块儿做事是早就有了默契,美人榻上睡着的少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了。
她背对着三个宫女睁着眼打量着面前所见的一切,绣着凤穿牡丹的穿堂大屏风,镂窗上雕刻着走龙飞凤,垂门后面挂着的珠帘后隐隐约约显露出一张八仙桌。看了半晌,她转了个身掀开被子下了地,流珠忙问:“公主醒了,奴婢去打点水来,公主先洗洗脸?”
“嗯。”李莲娘声音有些哑了,旁边一个递来了一杯温水给她,喝过之后嗓子总算是好些了。她踩着一双绣鞋在殿内四处走来走去,瞧瞧这个看看那个,长信殿到底和自己幼年时记忆中的变得不一样了。唯一没变的,就只有自己的阿娘还是自己的阿娘,她回到美人榻前坐下。
流珠出去打水的时候便和韩青娘二人说了李莲娘已经醒了,李乾挽着韩青娘的手进来,便看到李莲娘手上拿着一盏琉璃灯,旁边一个宫女正与她说着话。李乾开了口:“莲娘……”
“叩见父皇,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李莲娘旋身跪下,口气也不如儿时那般亲昵,恭恭敬敬地喊李乾父皇而不是阿耶。门口处,李乾微微一怔,随后苦笑道:“莲娘还在和阿耶生气是么?阿耶知道错了,是阿耶太优柔寡断没能及时扼制今日之事发生,莲娘原谅阿耶好么?”
“父皇贵为一国之君,是天子,孩儿怎敢生父皇的气呢。您是皇帝,莲娘也已经长大不是三岁小儿,您是君我为臣,这是礼数。”李莲娘莞尔。
韩青娘抬手揉了揉李乾的后背,轻声道:“陛下先顺着她吧,今日之事可见莲娘也是吓坏了。好了,莲娘也先起来,地上凉,别跪出毛病来了。”李乾当然明白韩青娘的意思,只不过心里到底还是有些难过的,他的女儿不亲近自己了,造成这个局面的就是他自己。
“起来吧。”李乾开了口,李莲娘方才慢慢起身,然后走过去让流珠伺候着洗脸。
韩青娘道:“一会儿你二兄三兄还有五兄都要过来一起用膳,他们也有十年没见过你了,莲娘这些年和阿兄们分开,一定也很想念他们吧。”李莲娘走过来在韩青娘身边坐下,她的手让韩青娘抓起细细观察,却看到女儿手掌虎口上都有一道茧子。
正讶然着,外面进来一个人:“陛下,娘娘,京兆尹沈大人在朱雀门外求见公主。”
“见我?”李莲娘也是一愣,韩青娘问道:“他可有说,来见公主所为何事?”
“奴婢不知,只是沈大人托奴婢将这东西转呈公主,说公主见到了自然明白。”这内侍呈上来一只玛瑙手钏,这手钏本该是一对,是李莲娘今日清晨离开客满堂客栈时送给掌柜夫人的。这才过去了几个时辰而已,她当然还记得这东西,“这是我送给客满堂掌柜夫人的。”
“带我去见沈大人。”一对的手钏现在只有这一个,肯定是客满堂出了事。
李乾:“莲娘不必亲自过去,去传朕的话,让沈琼到御书房来。”
“是。”
李莲娘回过头看了眼李乾,不解他这是什么意思,李乾解释道:“他不过一介五品京兆尹,还不至于让你堂堂一国公主亲自去见他。随阿耶去御书房吧,若有什么事,阿耶替你担着。”
李乾话里话外都是维护女儿的意思,李莲娘心中也微微一暖。
她笑道:“谢阿耶。”她的称呼变了,韩青娘也跟着松了口气。
而后跟着李乾出了长信殿,坐上了御撵,上一回坐御撵还是她没有被送出长安,刚过完三岁生辰的时候。一眨眼她已经十三岁了,也和阿耶阿娘分别了十年。宫人们望见李乾亲自拉着李莲娘上御撵的时候,眼睛都瞪得老大,果然,陛下最宠的还是他们的琅琊公主。
御书房内,沈琼入内见驾这还是自他上任以来的头一次,按大昭朝律正五品官见驾站班都在宣政殿外不得入内。今日能进御书房,却是为了审问琅琊公主是否和客满堂掌柜夫妇被杀一案有关,他一边说着自己的来意,一边抬手抹去额头上的汗水。
末了,只听李莲娘脆声问道:“青阳县捕头如今可还在京兆府?”
“额,在,在的。”
李莲娘说:“牛掌柜夫妇大抵是受我牵连而冤死,凶手不论是谁都要给我详查到底。这桩案子既然落到了你京兆尹手上,你就要给我查出真相,有一切困难尽管来找我。如有需要,我也一定全力配合你京兆府查案。”
“公主大度,下官佩服。”他原本也是打算要请李莲娘帮忙配合调查的,毕竟那杀人凶手的目的或许本就是冲着她来的。而那客满堂的牛掌柜夫妻不过是受了牵连而已,但李莲娘这么主动配合,沈琼是没想过的,毕竟他觉得一国公主应该是有大架子的才对。
李乾沉声说道:“这桩案子又是一桩人命官司,我儿自幼在莲华观出家修道,与世无争与人无尤。究竟是何人屡屡要我儿性命,沈爱卿,朕给你十天时间,务必查出真凶!”
“阿耶不必大动肝火,沈大人也不必紧张,这案子该怎么查就怎么查,需要我配合的地方只管进宫来见我就是。”李莲娘也想知道除了司徒国舅,还会有什么人迫不及待的想要自己的命,早晨若不是自己一行走的快些,说不定客栈里也不会无辜枉死两个人了。
沈琼再一次抬手抹去额头上的汗水:“承蒙陛下与公主厚爱,臣一定尽快查出真相,还牛掌柜夫妇二人一个公道!”
“对了,牛家那个刚出生的女婴,现在是如何安置的?”李莲娘又问。
沈琼犹疑了一下:“这一点,下官听说牛夫人临终将女儿托付给了隔壁一间布庄的老板娘。”
“你派人去将人接来长安,稍后我会安排人在东市另外给她们安置一处宅子。既然他们二人是因为我而受此牵连,他们的女儿,我也该好好代为照拂。”李莲娘早晨见到牛掌柜夫妇时,那妇人还大着肚子与自己分享喜悦,将为人母,那妇人收下李莲娘送的手钏时的神情都是慈眉善目的。
沈琼抬眼看向李乾,发现皇帝没有开口制止,便点头答应了下来:“是,下官这就去办。”
沈琼一走,李莲娘便走过来在御前跪下:“孩儿有一事,希望阿耶能够成全。”
“莲娘有什么事不能站着和阿耶说的,地上凉,如今还没入夏,春日里长安地寒天冻的,你刚刚回京就遭逢此番事故,阿耶十分心疼。”
李莲娘摇头跪在御前是岿然不动:“阿耶想来也是清楚,如今满朝文武之中有多少人是有真才实学,为百姓和我朝江山社稷而入仕为官,又有多少人是为了中饱私囊,贪慕国库里的那些银子。在内朝廷忧患未除,在外江湖上亦有仗剑豪侠将朝廷律法视若无物。”
“朕……”
“阿耶,孩儿想建立一个能替阿耶扫清内忧外患的机构,为大昭社稷和天下百姓的安定生活,献出自己的一份心力。望阿耶能够成全!”李莲娘陈词言罢,伏跪在地,就等李乾发话。
其实,无论李乾是否首肯,她也还是要把那个已经在她心中有了雏形的机构建立起来的。
御书房内开始陷入长达半个时辰的沉寂,刘彦之在一旁站着也是呼吸都变得轻微起来,从李莲娘开口讲出那一番话来后,御书房内便只有他们三个人在了。其余的宫女内侍都被刘彦之打眼色撵了出去,久久的沉默之后,李乾转头看向刘彦之:“你也知道?”
“是,老奴昨夜便知道公主殿下虽是女儿身,却有着不输男儿的胸襟和气魄。公主有如此智谋,有如此愿为我大昭黎民百姓和陛下分忧之心,朝中又有几位大人能做到呢?陛下,公主愿做陛下手上的一把刀,老奴也愿做陛下手里的一把利刃呐。”刘彦之说着说着,便笑了。
他跪在案首边上后,李乾才悠悠开口说:“朕何尝不知朝中已是蛀虫斑斑,只是朕虽然贵为天子,手中实权却早已被几位辅政大臣分而化之。莲娘你能有如此想法,阿耶深感欣慰。”
“孩儿既是阿耶的女儿,又是这大昭的公主。我既享受臣民百姓的拥戴,便该为国尽忠,为天下百姓的安乐而出力。”
李乾:“去吧,去做你想做的事,阿耶支持你的一切决定!”
也不知为何,他只觉得信任自己的女儿才是最正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