掖庭。
李莲娘回宫后第一个见的兄长不是太子李祎,也不是昌平王李袀而是来了掖庭。掖庭之内,下午时分被押送进宫来的司徒府上的女孩们,悉数都被换上了宫衣,脸上也被刺了字,乌泱泱一片跪在掖庭洗衣房内的庭院里听训。偶有两个不听话的,教养嬷嬷也只管动手鞭笞。
李莲娘坐在软轿上远远看着洗衣房内的动静,里边一个人转头发现了她,便两次都在嬷嬷训话的时候偏头看向李莲娘。李莲娘也注意到了这个看上去年岁不过十来岁,与自己相差不大的女孩,看她身上所穿的宫衣似乎有些偏大了,李莲娘抬手招了招,内侍们便放下了轿子。
李莲娘挪步下了轿子往洗衣房内走,身边的宫女忙朝里面喊了一声:“公主到!”
“奴婢给公主殿下请安,不知公主驾到,这洗衣房内粗鄙腌臜之地,公主小心贵脚。”先前训话的那个嬷嬷转过头朝李莲娘走来,在她跟前跪下请完安,便小心地用贴身的手帕铺在了地上擦拭李莲娘脚上的那双绣鞋。洗衣房内土面多是湿润的,李莲娘的绣鞋上已染了些泥。
“参加公主,公主万福金安!”眼看着这么一片人都跪在自己面前,李莲娘多少还是有些不大习惯,但她只朝先前那个朝自己看过来的女孩招了招手:“你是司徒国舅府上的吧,叫什么名字?”后者抿着嘴倔强地低着头不肯回话,嬷嬷转过身又抽了她一耳光。
李莲娘捻着手上的一张手帕,轻笑:“你不肯回话也没关系,我总会知道的。你来回答,她叫什么,在国舅府上是什么身份。”她随手指了一个旁边的人,后者年岁看上去比较大一些,没有十四也该有十五岁了,说不定都已经定了亲事的了。
“罪奴司徒茉,见过琅琊公主。回公主的话,这是罪奴的堂妹司徒冉冉,今年才刚十岁,不是有意不回话的,公主若要责罚,便罚罪奴吧。”司徒茉往前一拜伏跪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地上一块石头上,瞬间就冒出了血色来。旁边有人见状纷纷神色一凛,胆小的身体瑟缩起来。
她们都是司徒一族刚刚被查抄送入掖庭的罪奴,一个个都想不通自己上午还在府中高高兴兴的谈天说地,还有的是在与家人商议自己的婚事,可没想到一转眼就成了罪奴。
“既然是司徒冉冉的过失,又与你有何干系?据我所知,她是司徒家嫡系血脉,而你不过是旁支庶出,你为何要帮她说话?”李莲娘冷眼扫过司徒茉,抬脚往司徒冉冉所在的位置走过去,一脚踢在司徒冉冉的肩上:“我与你祖父的恩怨,让他有个全尸,已是我仁慈。”
李莲娘说着话,身体慢慢蹲下来伸手撩起司徒冉冉的头发,让她能和自己看个清楚:“你祖父设计让我大兄和阿娘母子决裂,害我大兄太子之位被废,预要我性命。可惜,他为人刚愎自用不把我一个黄毛丫头放在眼里,最后死在我的剑下,也是他自取灭亡。”
“阿翁是好人!我的阿翁不是罪人!他早晨还说要给冉冉过生辰,阿翁不是坏人!”
司徒冉冉矢口反驳,李莲娘却更是笑得玩味起来:“你阿翁妄图谋逆一事,已是天下皆知,就连你阿耶叔父他们为了活命,也是在大理寺内一一陈词布告,佐证了事实。你年纪虽小,可我又比你大多少呢,我今年只有十三岁,可你阿翁却屡次三番要我的命!”
“你说,我该怎么感谢你的阿翁呢?”司徒冉冉的脸被李莲娘用力揉捏着,她似乎方才找到了发泄心中怒火的源头,她起身后拍了拍手,身后一个宫女聪明地呈上一张手帕给她。李莲娘拿起手帕来擦了手,将手帕丢在司徒茉的头上:“把司徒茉调去我的昭阳殿,找大夫来替她看看伤。”
“公主,这……司徒茉不过是一介罪奴,怎配入公主的昭阳殿呢。”那嬷嬷颤颤巍巍地靠过来伸手拦住了要带走司徒茉的两个内侍,李莲娘转头瞪了眼这个老嬷嬷,道:“怎么,我这个堂堂公主说的话,在你掖庭之地不中用了?还是这么一桩小事,也要我去请圣旨?”
“奴婢不敢,奴婢不敢。”
“嬷嬷年岁大了有些时候话也听不清了,没关系,这洗衣房重地上了年纪的人啊难免磕着碰着,回头换一个人接管你手上的差事,回家养老去吧。这么大一把年纪了,本就该出宫养老的。”李莲娘说完转身离开,留下来几个人把司徒茉带走。
那老嬷嬷跪送走了李莲娘后,缓缓起身,一脚踢在司徒冉冉身上:“都是你们这群罪奴,让我得罪了公主,你的阿翁狼子野心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还敢在这里喊什么冤?都看什么看,你们既然入了掖庭就是宫内的罪奴,进了我这洗衣房,就要给我乖乖听话!干活去!”
被老嬷嬷拿着鞭子指着,一群人都瑟瑟发抖地慢慢起身,往边上放着十几盆要洗的衣物走去。
出了洗衣房,跟在轿子旁边的宫女不解地问:“公主既然讨厌那些罪奴,为何要把司徒茉调到昭阳殿呢?”
“好玩。”是了,仅仅只是觉得好玩而已,她倒想看看之前还能挺身而出维护这个嫡系堂妹的司徒茉,在昭阳殿内得到无微不至的关照之后,再和司徒冉冉相见的时候,还是不是如今这个一心袒护妹妹的好姐姐。她也没忘自己来掖庭的目的,朝外催促:“走快些!”
李祚住在掖庭最深处的一间禁牢之内,如今的他胡子拉碴,头发也散乱无章,穿着一身青衣坐在木床上嘴里悠悠地哼着一首童谣。那是李莲娘尚小的时候听过的,她站在外面听了许久,这调子很熟悉却已经记不得唱的是什么,只隐约记得这是小时候,阿娘唱来哄她入睡的。
宫人们都被她留在了巷口外,她独自一人走进这条幽深狭窄的巷子,不过三五步就闻到了一股冲鼻子的骚臭味。她转头看了眼,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趴在木门上盯着她,又往前走了两步后停下来,转过身看着屋内的情形。屋内的男人唱完了,也注意到了门口的李莲娘。
一时之间两人都有些恍惚,李祚慢慢起身略略收拾了一番自己的仪容:“是琅琊么?”
“阿兄如今都不喊我莲儿了,看来这十年分离,我与阿兄之间确实是生疏了。”李莲娘站在门外恭敬地朝李祚行了一礼,也不等李祚发话,仍旧自说自话道:“早些年我在莲华山听说阿兄身为太子,私养男宠沉迷于酒色,我还不信。阿兄能苟且偷生至今,是在期盼什么?”
李祚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闭了口,背过身去看着墙壁:“我这里没有什么好招待你的,你回去吧。阿兄对不起你,也对不起母后,掖庭里脏乱的很,快些离开吧。”
“阿兄知道么,莲娘刚到莲华山的时候可害怕了,我怕阿兄你们会忘记我,我怕阿娘和阿耶又生一个女儿把我抛弃了。虽然我有乳母还有师傅在身边,有那么多人伺候我,可是我只是一个三岁小儿,不是么?你们在长安锦衣玉食,可有想过我一个人害不害怕。”
李莲娘背过身去靠着栅门靠下来坐着,她声音细微轻弱,渐渐地开始哽咽起来:“阿兄自小身体羸弱,我们这些做弟弟妹妹的打小便不敢过分和你亲近,阿娘和阿耶虽然疼我,逢年过节也总是先紧着你些。阿兄本已是储君,再是无能,也总能辨别是非黑白的,不是吗?”
“莲儿……”
“五岁那年流月走了,我舍不得她,哭着吵着要师傅带我下山去找流月。乳母为了哄我,带我去山上散心,谁知道山上藏有刺客,那时候,是我第一次知道司徒国舅要杀我。六岁我们师徒下山去采风,途中遇到一行沿街乞讨的乞丐,我本有善心,但他们却反过来刺我一刀。”
李莲娘左手小臂上至今还有一道刀疤,慕容律本来有可以消除此疤痕的药,李莲娘没要,因为她需要让自己时刻记得当日之仇。每每掀起衣袖看到自己手臂上的疤,就能提醒自己,她一个稚龄孩童,已经是当朝辅国公司徒国舅爷那份生死状上的待死之人。
李祚:“……”他知道自己此时的面相一定难看的很,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妹妹那么小,就要过着战战兢兢日夜防备刺客的日子,他只以为妹妹在莲华山出家修道,远离长安这座名利权欲场,就能快快乐乐当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公主。
他也知道自己年少鲁莽行事从不仔细斟酌,这一切都是自己咎由自取,他受人挑唆与阿娘生隙,如今悔不当初,也难圆旧时明月。门外的人起了身告辞离开了,李祚还沉浸在对自己过往所作所为的事追忆里,然而他再如何伤感再如何内疚,也只是他一个人的感慨。
李莲娘一出了窄巷便抬手用手帕摸去了眼角的泪水,她方才也是有感而发,那些话都是发自肺腑从心而出。李祚若能听得进去就该知道自己只要认个错,阿耶和阿娘都会原谅他,他若永远都是一根筋钻进牛角尖不肯出来,便也只能永远都留在掖庭里被关押着了。
回到长信殿时,宫人告诉李莲娘,清凉殿的那位贵妃娘娘和五皇子也到了。
李莲娘先去偏殿沐浴更衣了一番,再才出来去见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