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知绎这一晚几乎没睡。
摸到柔软的被子,就会想到把那个软绵绵的孩子揽进怀里的触感,他那么小,那么乖,一靠近就能闻到奶味。
周淮生喊他什么?卷卷?
因为头发是自然卷吗?
林知绎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忽然想到一件事,他下了床,从书柜的最里面翻出一个旧相册,是他母亲顾念留给他的,从怀孕到林知绎出生,再到五岁生日,顾念拍了很多相片,一张张按顺序放进相册里,林知绎很快就翻到了自己两岁时的照片。
他抽出来,把书房的灯调到最亮,在灯光下仔细看着那张照片。
一瞬间,有种让他手脚发凉的恐慌感漫上心头。
为什么那个孩子和他小时候长得这么像?
他先让自己冷静下来,他想起网上有很多明星和普通人撞脸的图,完全没有血缘关系的人也有长得相像的,这很正常,只是巧合。而且他没见过周淮生的妻子,说不定卷卷和他母亲长得更像。
想到这里,林知绎的心跳才慢慢平复,他把照片放回相册,然后关了书房的灯,回到卧室的床上。
只是巧合,他对自己说。
他戴上眼罩,强迫自己入睡,半个小时后,他纷繁乱飞的思绪终于回笼,脑海的画面逐渐从眼花缭乱变成单调的白色,像迷雾一样,他走进去,忽然听到远处传来一声“阿淮”。
好像是他的声音。
有画面闪回,在空茫的迷雾中开了一个口,耀眼的光透进来,林知绎看到有两个人在树下相拥,其中一个是他,另一个人的脸被他挡住了,但身形很眼熟。
画面里他主动踮起脚,捧着那人的脸,印了一个吻,还语气轻快地说:“我会永远陪在你身边的,阿淮。”
他放下手的时候,林知绎差点就要看清那个男人的脸,可画面已经结束了,陷入黑暗。
他从浅眠中惊醒,一场短暂的梦。
阿淮?
他想到周淮生,但又迅速否定了这个人的可能性,他不愿一而再再而三地想起一个平庸的已婚男人。
从山上摔下来、失踪、被虐待、失忆……林衍德说的话,林知绎都曾一一证实过,问了医院的人,问了当时同游的朋友,一切好像和林衍德描述的没有差别,但林知绎总觉得哪里不对。
就像徐杨说的,他缺了一块,他缺失了一块很重要的东西。
思绪再次被勾起来,林知绎一直到凌晨四点才又昏昏沉沉地睡着。
醒来时收到徐杨的微信,徐杨说他昨晚看到林衍德的老婆和鼎纳保险的梁总一起在临江楼吃饭,两个人十分亲密。
林知绎不感兴趣,只当没看见这条消息,起床给自己倒了杯温水。
他的厌食症确实愈发严重,中午晚上都只吃得下一点点主食,再丰盛的菜他都不动筷子,但是他也怕身体吃不消,所以他早上会强迫自己吃两个水煮蛋,最开始的时候,他觉得水煮蛋有一股很重的腥味,怎么都咽不下去,后来成习惯了,每天早上一杯柠檬水两颗鸡蛋,再加上中午晚上的几口米饭,几乎能支撑他一天的消耗。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吃不下东西。
虽然他从很小的时候就不怎么爱吃饭,顾念去世之后,他的厌食症开始露出萌芽,大学期间无人管束,常常一天只吃一顿,但都没有现在这么严重。
他也不愿接受心理治疗,就这样将就着过。
林知绎刷牙洗脸完毕,从柜子里拿出一件双排扣的驼色毛呢大衣穿上。
到公司的时候,迎面碰上林衍德,林知绎目不斜视地走过去,林衍德连忙追上来,把他拦在电梯前,“知绎,最近辛苦了。”
林知绎懒得搭理他,林衍德并不在意,又说:“你小阿姨最近想自己成立一家公司,经营她的美妆品牌。”
林衍德口中的“小阿姨”是当年做他秘书后成功上位的现任总裁夫人,田敏尧,只比林知绎大三岁。
“和我有什么关系?”
“爸爸投资了一笔钱给她,”林衍德拍了拍林知绎的肩膀,笑道:“没别的意思,就是想跟你报备一下。”
“等离婚的时候再跟我报备吧。”
林衍德脸色霎时变得很差,他收回手,眼神十分不愉,正好这时候遇上鼎纳保险的梁总,梁总笑着走上来,“林董,怎么站在这里?哦,知绎也在。”
“梁总今天怎么有空来总部?”林衍德问。
“开发养老社区的事,这两天试点刚结束,有些情况要跟您汇报一下。”
“行,去我办公室吧。”
三人一同进了电梯,梁总看了看林知绎,说:“知绎最近工作很卖力啊,我在鼎纳都听说了,说小林总每天工作到九十点,员工都走了他还没走。林董,有这么好的儿子,你可真有福气。”
林衍德笑了笑,没说什么。
梁总的目光在林衍德和林知绎之间转了转,忽然又说:“将来接你的班,你也不用担心了。”
林衍德笑容僵住,只说:“知绎这孩子从小就懂事。”
“也是遗传了顾念姐的经营头脑,鼎胜能有今天,顾念姐功不可没。”
“那是当然。”林衍德略有些尴尬。
梁总继续道:“知文今年也七岁了吧,还有几年才分化,也不知道这孩子会分化成什么?预测报告做了吗?”
“做了,82的概率是alpha。”林衍德加重了语气,身体朝向林知绎说道。
“那敢情好呀,知绎再过几年也要谈婚论嫁了,等有了孩子,分心家庭,忙不过来的时候,正好知文接棒补上。”
这话似乎遂了林衍德的心,他的表情缓和过来,笑着说:“是,知绎什么都好,就是omega总要结婚生子的,再过几年就顾不上我这个老爹了。”
两人一唱一和,聊得甚欢。
林知绎想起今早徐杨给他发来的消息——林衍德的老婆和鼎纳保险的梁总一起吃饭,走得很近。
林衍德还天真地筹谋着让林知文接班,谁想田敏尧早就另有打算,这位梁总自然也不是善茬,每句话都在刻意加重田敏尧和林知文在林衍德心里的位置,让林衍德放松警惕。
真等林知文接了班,鼎胜说不定已经改姓梁了。
林知绎转身看了一眼梁总,在心里发笑,走出电梯前,他转身戏谑道:“梁叔叔真是关心我们一家,难怪我昨天看到您和我小阿姨在临江楼吃晚饭,还聊得很开心呢,临江楼最近有什么新菜式吗?下次我也去尝尝。”
这回换成梁总脸色突变,林知绎说完就出了电梯。
电梯门徐徐关上。
工作到下午三点时,有人来敲门,是梁总身边跟着的秘书小刘。
“林总,打扰您了,您现在有空吗?梁总想邀请您去我们试点的养老社区参观参观,就在西城区。”
林知绎本来不想去,可不知为何,他在办公室里待得有些憋闷,头也在隐隐作痛,他问:“梁总去吗?”
小刘面色为难,他不知道他上司为什么会突然回鼎纳,留他一个人在这里邀请林知绎,陪同参观,他支支吾吾地说:“鼎纳有点急事需要梁总处理,我陪您去参观。”
林知绎挑了下眉,只觉好笑,“行,我五分钟后下楼。”
“好的。”
出了林知绎办公室,小刘立马通知了试点工作的负责人做好准备,又打电话喊来公司里负责拍照记录的员工,让他快点到现场。
鼎胜总部离养老社区不算太远,半个小时就到了。
“林总您看,我们爱康养老社区的特色就在于小户型、适老化的设计,有43平米的一室一厅和72平米的一室两厅两个选择,目前可以容纳2500户,您看后面,有草坪和菜园,这边是护理之家和社区医院……”负责人介绍道,“社区的老人们还可以通过鼎纳的保险产品,减轻经济上的压力。”
林知绎点了点头,“挺好的,老人们的反馈怎么样?”
“结果超过我们的预期,满意度达到96,目前最大的不足是社区活动没能展开,我们会招聘更多有相关经验的员工,或者邀请志愿者来我们这里做活动,林总,您要去我们的餐厅看看吗?”
“好。”
“中餐西餐都有,因为有些老人早饭吃得早,我们的晚饭都是从下午四点就开始供应,这边是各式各样的粥,还有咸菜。”
林知绎闻到食堂的味道,就感觉到头疼,但当着人的面,他还是忍着没有表现出来,只说:“老人还是爱吃中餐多一点。”
“是的,”负责人笑着说:“对了,跟您介绍一下我们这儿最受欢迎的一道菜,就是这个酱菜,您别看它长得平平无奇的,每天晚上可是供不应求。”
林知绎眉头轻蹙,莫名觉得眼熟。
“和外面卖的八宝菜味道很不一样,是我们之前的一位厨师的独家配方,他半年前因为孩子没人照顾,辞职了,但他人特别大方,临走时把制作方法教给其他厨师,现在这酱菜都成我们这儿的招牌了,林总,要不要在这儿吃个晚饭?正好尝一尝。”
林知绎不想扫兴,推脱不掉,便只好坐下了,身边人给他取了餐,林知绎拿起筷子,先尝了一口负责人殷切推荐的酱菜。
酸甜适口,又脆又嫩,很开胃。
林知绎愣住,他很久没有这样觉得一个东西好吃了,甚至想接着吃。
酱菜以黄瓜为原料,虽是配粥的咸菜,却没有过份的咸,只有爽口的酸甜,看起来很健康,让人吃得放心。
而且,这味道为什么似曾相识?
林知绎问:“这个厨师叫什么名字?”
“啊?”负责人愣住,连忙招来后勤组的人,问:“做酱菜的那位师傅叫什么名字?”
后勤组的人回答:“好像叫周淮生。”
林知绎手里的筷子抖了一下,呼吸急促起来。
“他年纪不大,才二十七,离婚后一个人带着个一岁多的孩子生活,他在这儿上班,孩子在家没人照应,就辞职了。”
负责人朝后勤组的人使眼色,“在林总面前说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
林知绎怔怔地望着餐盘。
离婚了?
等他回过神来时,他已经就着酱菜吃了大半碗粥,从养老社区出来,他让后勤组把周淮生的资料找出来。
“这是他入职的时候填的,因为之前我们想招他回来,所以他的资料还留着。”
林知绎看到家庭住址那一栏,平安街石方巷石楠新村3-1号208室。
听都没听说过的地方。
林知绎记下之后,对后勤组的人说:“谢谢,我只是好奇他老家是哪里人,我之前旅游时好像吃过类似味道的酱菜。”
离开社区之后,已经到了下班时间,他没有回家,而是让小刘把他送回公司,他去地下车库里取了车,打开手机里的导航,输入了刚刚记下的地址。
很老的街道,很旧的巷子,窄到他的车几乎进不来,幸好旁边有块推满了建筑废料的空地,林知绎才找到地方停车,右手边就是3-1号,不起眼的小铁门敞着。
林知绎静静地坐在车里,把大脑放空,不去思考自己为什么会来这里。
大概过了两个多小时,他终于听见熟悉的电瓶车声音。
后座带着外卖箱的电瓶车开进门洞,林知绎屏住呼吸,鬼使神差地下了车,跟了上去。
刚走到门口就听到周淮生在说话。
“爸爸明天发工资了,给卷卷买玩具,好不好?”
卷卷奶声奶气地说:“不好。”
“为什么?”
“要给爸爸买衣服。”
周淮生愣了愣,笑道:“爸爸有衣服,爸爸不冷。”
“爸爸冷。”卷卷认真道。
林知绎听得有些怔忪,可听着听着,那两个人的声音就走远了,他下意识地跟上去,忽然一阵狗叫划破寂静。
院子里的狗听到陌生人的脚步声,立即冲了上来,但他拴着绳,在离林知绎三四米远的地方被制住,林知绎措不及防,被吓得连连后退,被铁门的门槛绊了一跤,一屁股坐在地上。
“嘶——”
周淮生连忙走了过来,迎着路口微弱的路灯,看清了林知绎的脸,“怎么是你?”
林知绎觉得丢人,瞪了周淮生一眼就要走,可刚站起来才发现脚崴了。
进退两难。
“疼吗?是不是崴到了?”周淮生问。
林知绎从来没这样丢脸过,他望着别处,嘴硬道:“不疼,我找错地方了。”
说完就要走,可卷卷在周淮生的背上轻轻喊了一声“叔叔”。
林知绎的脚步立即停下。
“我楼上有活络油,我先把孩子送上去,然后下来接你,你等一下。”周淮生说。
林知绎忘了阻止他,周淮生已经小跑进了漆黑的楼道,一分钟不到,他又跑了下来,走到林知绎身边,问他:“还能走吗?”
林知绎觉得心乱如麻,一时竟然无法做出反应。
周淮生说:“那我背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