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周的动作很快,没过几天,沈扶雪的卷宗就呈到了陆时寒的案上。
沈扶雪的经历很简单,除了因着体弱常年待在洛州外,和寻常的大家闺秀并无不同,寻不出任何问题。
陆时寒把卷宗阖上,神色晦暗不明。
起初,他以为梦境可能与沈扶雪有关,以为找到沈扶雪以后,便会结束这离奇的梦境。
可上次在济宁侯府遇到沈扶雪后,梦境并没有结束,他依旧夜夜入梦。
而且,再看着书案上的卷宗,沈扶雪就是个寻常的小娘子,哪有可能会影响到他,甚至让他入梦。
既然沈扶雪没有问题,那么只有一个可能……
陆时寒向来不信鬼神之说,可如今也不免有些狐疑。
陆时寒抬眼,“程周,圆觉大师在京城吗?”
圆觉大师是皇家寺庙慈恩寺的大师,佛法精深,有不少信众。
程周听后一愣,他们大人怎么忽然提起圆觉大师了,他们大人不是一贯不信这些的吗?
程周很快回过神:“圆觉大师近日并未离京,应当还在皇觉寺内。”
陆时寒起身:“去皇觉寺。”
皇觉寺位于京郊,离城内不远,骑马一个时辰也便到了。
到了皇觉寺后,陆时寒径直往禅院走。
圆觉大师年逾七旬,须发皆白,他手中握着一串佛珠,一瞧便知是在念佛号。
“这位施主匆匆来此,可是心中有惑要解?”圆觉大师问道。
陆时寒双手合十,向圆觉大师见礼:“确实有事相询。”
“近日来,我经常会做梦,大师可有法子可解?”
陆时寒说着,脑海中便闪过了那些旖旎的梦境。
这些梦境其实并不与他生活有碍,不过难免让他心烦意乱。
圆觉大师道:“梦境昭示着未来过去,也许,施主你前世因果未断,今生才会如此。”
圆觉大师打了个禅机:“施主不必着急,万事万物都有其规律,或许,施主你现在所烦躁的,正是你从前所祈盼的。”
话落,室内一片寂静,只有香炉里燃着的檀香袅袅。
陆时寒离开佛寺往京城内走。
马车摇摇晃晃,陆时寒双眸闭阖,脑海中全是圆觉大师方才的话。
前世?
这些梦境是他从前所祈盼的?
圆觉怕是不知,他的这些梦境全是不可为外人道的绮梦,难道他所祈盼的竟是这些?
陆时寒眉心冷寂。
他不信什么这些所谓的怪力乱神之说,他只信他自己。
马车外,程周隔着车帘道:“大人,现在已经到城内了,咱们往哪儿去?”
陆时寒抬眼,看着马车帘外影影绰绰的街道,片刻后道:“去甜水巷。”
程周点头:“是。”
陆时寒名下有不少产业,方才他说的甜水巷有一间书画铺子,正是陆时寒名下的一处产业,每每心烦时他便会去那儿看会儿书,以平心静气。
程周暗忖,估摸着他们大人是遇上什么烦心事了,也不知他们大人同圆觉大师都说了些什么。
很快,马车就到了书画铺子。
书画铺子很大,二楼上更是常年备着一间雅间,好方便陆时寒随时过来。
一进书画铺子,陆时寒便往二楼的雅间走,刚走到楼上,就遇见了从房间里出来的沈扶雪。
沈扶雪有些惊讶,这不是那日在府里碰见的大人吗?
她今天身子不错,便带着丫鬟来书画铺子买些话本子,没成想竟然在这儿碰到了陆时寒。
沈扶雪刚要向陆时寒见礼,就听到云枝惊喜的声音:“姑娘,这位大人便是那日在江州救了你的大人!”
云枝满心欢喜,她是万万不会记错的,她一看到陆时寒的脸就认出来了。
沈扶雪怔松了片刻,这位大人就是救了她的人?
不过她也知道云枝性子一贯谨慎,是断断不会认错人的,何况陆时寒也没有否认。
沈扶雪当即便深深地福了一礼:“谢过大人的救命之恩。”
她原本还想着该怎么找到救命恩人呢,没成想就这样遇见了,不对,其实之前就在府里见过了,委实是太巧了。
陆时寒垂眸便看到了沈扶雪鸦青的发鬓,片刻后才开口道:“无妨,不过是举手之劳。”
沈扶雪明白,这对于陆时寒来说确实是举手之劳,并没有放在心上,便是换了别人他也是一样会相救的。
要不然上次在府里相遇时,他也不会不提及此事。
不过,这对于她来说确实是救命的恩情,她当然是要好好感谢一番的,要不然岂不成了忘恩负义之人。
沈扶雪仰起脸看着陆时寒:“不知大人名讳是?”
沈扶雪的声音很好听,许是在江南长大的缘故,她的声音是那种带着江南吴侬软语小调的清甜,和梦境里的声音一般无二,陆时寒有片刻的恍惚。
程周暗忖着他们大人的心思,回道:“我们大人是大理寺卿。”
大理寺卿……
便是沈扶雪这个常年养在闺房里的,也听说过陆时寒的名头,自然一下便想到了陆时寒也是陆家人,而且还是陆显的四叔。
沈扶雪没想到还有这层关系,不过她很快就要和陆显退婚了,这层关系也算不上什么。
沈扶雪道:“改日我一定登门拜访,谢过大人相救之恩,现在就不叨扰大人了。”
沈扶雪说罢,便带着云枝下楼离开了书画铺子。
沈扶雪自幼养在江南外祖家,纪家也是簪缨世家,她当然很懂礼数,陆时寒来此自是有事要忙,她还是不便打扰。
待沈扶雪走后,程周打开了雅间的槅扇:“大人,茶水已经备好了,您还是看上次没看完的那本书吗?”
陆时寒垂眸,坐在椅子上:“嗯。”
雅间的窗扇开着,能看见隔岸青翠的柳树,还能听到潺潺的流水声,很是清幽,是再好不过的看书的地方。
可陆时寒手里的书却许久都没有翻一页。
陆时寒抬眼,窗外的柳树随风摇曳,发出簌簌的响声,落在他耳里,却烦躁不已。
陆时寒心头一阵烦躁,索性把书本合上。
程周见状越发小心,往常他们大人遇上心烦的事以后,来这里坐一会儿也便好了,可今次竟然连书都看不下去了,可见他们大人此次确实是遇上了难事。
陆时寒起身:“回大理寺。”
“是,”程周点头。
程周连忙下楼,安排人套马车,马车一套好便上楼请陆时寒下来。
陆时寒刚出书画铺子,想要上马车,就听到了一道熟悉的声音:“哟,这不是陆大人吗?”
来人穿着一身金线绣底的衣袍,面容俊朗,不是三皇子齐王是谁。
齐王笑道:“不想今儿竟遇上了陆大人,正好本王要去留芳阁用膳,不知陆大人可有空随本王一道去?”
齐王王爷之尊,自然不会对普通大臣如此,不过陆时寒却不一般。
能力出众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陆时寒得圣心,这也是最难的一点。
建宁帝登基二十余载,心思难测,就是对寻常的皇子都不放心,更别说那些大臣了,不过陆时寒却是一个例外。
建宁帝极信任陆时寒,甚至可以说是宠信,这份信重朝中无人能及。
尤其现在太子未立,对于陆时寒这样的重臣,几位皇子里但凡想得到帝位的,自然都想拉拢陆时寒,得到陆时寒的支持。
齐王很惊喜,平素陆时寒一向忙于公务,十回里有八回都请不到陆时寒,今儿意外碰到了陆时寒,齐王岂能放过这个机会。
从前陆时寒都用各种由头推了,不过这次是偶遇,更何况齐王以王爷之尊,却如此客气,他也不好驳了齐王的面子。
“那就劳烦王爷带路了,”陆时寒道。
齐王笑道:“好。”
留芳阁是京里有名的风月之地。
不仅菜色珍奇,美人也多,而且留芳阁的姑娘都是雅妓,只陪酒唱曲儿,从不留夜。
不过越是如此,留芳阁的名头越响,寻常人想见都不能,一般都只招待达官显贵,可见一斑。
齐王一进留芳阁,管事娘子便笑容满面,显见是知道齐王身份的:“爷来了,快请进,玉娘一直等着爷呢。”
齐王和陆时寒分别坐下,酒菜很快就端了上来,屏风前几个姑娘也弹起了琵琶。
琵琶声中,玉娘姗姗来迟。
玉娘不愧是留芳阁有名的姑娘,身上只着了一件水红色的轻薄纱裙,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再配上那张艳若芙蕖的脸,果然是难得一见的好容色。
齐王一见玉娘就道:“玉娘,这位是陆大人,你且好好陪着陆大人。”
玉娘知道齐王的身份,再看着齐王的态度,便知道陆时寒身份不凡。
玉娘不由红了脸,软着嗓子道:“是。”
外人都说留芳阁的姑娘都是淸倌儿,但若是碰上真正的显贵,自然也免不了陪夜,更何况陆时寒生的这样清贵俊美,玉娘自然是满心愿意的。
纤柔的琵琶声中,齐王同陆时寒聊了起来。
齐王想起了他的那些兄弟。
当今圣上成年的皇子一共有五位,大皇子早年失踪,一直没寻到,二皇子是先皇后的儿子,早年前不小心摔断了腿,好了以后腿脚便有些瘸,自然无缘皇位。
剩下的便是三、四、五皇子,其中五皇子母家不得力,主要就是他与四皇子晋王相争,他自然想先晋王一步拉拢到陆时寒。
不过想拉拢到陆时寒,何其之难。
权势名利陆时寒都不缺,也就女色上能做做文章。
虽说京里一直传言陆时寒不近女色,不过这却是齐王唯一能试探的地方了。
玉娘上前洗净手,然后仔细剥了一颗葡萄,递到了陆时寒唇边:“大人,这是阁里新得的葡萄,您尝尝味道如何?”
这时节不是葡萄成熟的季节,可以想见这盘葡萄有多难得。
细白的手指捏着圆滚滚的透着汁水的葡萄,再配上这样的美人,只怕寻常人早都忍不住了。
陆时寒的眉头却轻轻蹙了一下,闪过一丝厌烦:“不必,我近日肠胃有些不舒服。”
这是明晃晃的拒绝。
玉娘一愣,她从来都是被人捧着的,何尝碰过这样的事,不免有些不敢相信。
这时,齐王却连声道:“陆大人怎么不早说,快,来人把酒拿下去,换一些清淡的茶来,”他说完看了玉娘一眼。
就连玉娘这样的美人,陆时寒都不曾动心,确是个难啃的骨头。
玉娘心头不免升起了挫败感,她失落地后退了一步,自己吃了那颗葡萄。
琵琶声重起,屋内又热闹起来。
…
和齐王用完膳以后,天已经黑了,陆时寒索性直接回了别院。
长夜漫漫,陆时寒不可避免的又做了梦。
梦境里依稀是留芳阁的模样,他照旧坐在小几前喝酒,身侧的美人剥了颗葡萄要喂给他。
一切都和下午时的场景一模一样,只除了身侧的美人换了个人。
沈扶雪细白的手指捏着葡萄,嗓音甜糯:“陆大人,你尝尝味道如何?”
梦里的他如同被蛊惑了一般,缓缓低下头,不仅吃下了那颗葡萄,还含住了沈扶雪的指尖。
一夜梦醒,陆时寒想起了昨夜的梦,抿紧了唇瓣。
他几乎是一瞬间就意识到了,这个梦和以往的梦不同,这是他自己梦到的……
那怪异的绮念如同腐骨生花,丝丝缕缕缠入他的心尖。
陆时寒皱紧眉头,神色郁郁。
…
大理寺的人都意识到了不对劲儿。
他们大人这几天好似有些不开心,这种时候哪有人敢偷懒,于是整个大理寺的人都低头做事,生怕惹恼了陆时寒。
大理寺莫名陷入了一种怪异的气氛当中,连鸟雀都好似叫的少了些,清净地吓人。
程周也一直小心翼翼的,直到收到了属下的消息,他才进了内室。
程周呈上卷宗:“大人,这是您前些日子吩咐的事。”
陆时寒抬眼,打开卷宗,就看到了陆显这一段时日的行踪,其中就包括前天陆显刚一回京,就偷偷跑去见沈扶月的事。
卷宗上记载的清清楚楚,连时间地点都有,甚至还有陆显和沈扶月说的话。
程周低眉敛目,不敢说话。
这差事是他们大人从皇觉寺回来之后交代他做的,他们大人吩咐他调查陆显的踪迹,没成想竟叫他打探到了这事。
程周心中种种念头闪过,却一个字也不敢说。
陆时寒的修长的指骨轻轻敲在书案上。
他倒是没想到,他这个侄儿竟敢做出这事来?
真是有意思……
外面的风吹过卷帘,杆头轻轻碰撞,发出窸窣的声响。
陆时寒目光定定地望着卷帘。
不管怎么样,沈扶雪和陆显的这桩婚事,是时候该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