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余辉火一样燃烧在天角。课后学生离开课堂的声音来回穿梭,此呼彼和。
树后,顾弈手虚搭肩角,胯部轻贴,一个颇为社交的舞蹈礼仪动作,却让青豆的心跳如火车脱轨一样失控乱撞。
好浪漫。春日夕阳照在脸上,居然让她脸颊发烫。
青豆更羡慕每周跑去跳舞的胡雪梅了。难怪每周一便投入兴奋,摇来晃去,期待周五的舞会。
她和顾弈从来没有这样的心跳产生,可见跳舞这件事有多刺激。她小口透着气,勉强撑住仪态,没把自己的没见识暴露给他。
那天,顾弈把青豆一秒从温柔的春天抛进热烈的夏天。
然后青豆揣着热烈期待的心跳,真就等到了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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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弈说教她跳舞,又哪里有空。
他一学期回来一次。碰见青豆这次是课空,他抽出时间,坐了两天臭气熏天的火车,看望生病的爷爷,顺便给青豆过生日。
能目睹女明星被围追堵截,也算开了眼。可能是太过熟悉,从别人嘴里听到青豆多么耀眼,难免失真。
好像是同名同姓的人一样。
青豆在他眼里,就是个小姑娘。又邪恶又天真,在装蒜与迷糊之间来回摇摆。你不能说她坏,若她坏,那就没几个善良的人了,可你也不能说她善良,她要是善良,应该接济一下他的孤苦,而不是在信里,告诉小桂子,她辜负了那一个个流水的男人。
只是雨天为她撑伞,只是坚持不让阿姨关窗,非要等她赶到,让她拿粮票换走最后一个馒头,只是为她自弹自唱吉他歌谣,只是为她念了几个月酸诗,只是坚持月月写信写了一年,只是帮她拂去桌上的灰,只是请她喝了杯咖啡又死活不肯收她钱……
每一点异性同学的好,程青豆都记得,难过自己无以为报。
她脑子里到底装了些什么?这些屁事,四舍五入,他都干过,可轮到他,青豆当年也只在信里写下:他的好让我烦恼,要是他对我坏一点就好了。
欠!
真他妈的欠!
顾弈和青豆到底还是不同的。顾弈众星捧月长大,是低调的传奇,别人的夸奖与倾慕在他看来是家常便饭,连不自在都不会闪过。程青豆没有被瞩目过,一向做惯群众的她突然被拱到人群中央,肯定是诚惶诚恐不知所措的。
顾弈把信扔进抽屉,又从一沓横陈的信纸信封底下抽出南城师大附中的信纸,左手提起钢笔,挥手写下“应是天仙狂醉,乱把白云揉碎”。写完,顾弈从抽屉取出萝卜章,刻在了信封上。
他指尖把玩薄信,不屑地嗤了一声。不知道程青豆现在还有没有心思,阅读琢磨一文不名时笔友的来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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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弈还是不够了解青豆。
青豆去宿舍窗口取信,第一件事依然是翻找小桂子的信。虽然两百回有一百九十九回是扑空,但这已成为她的习惯动作。
青豆拨到小桂子的信,当即脚步狂舞。他的信封每次都很新,应该是一批买的,没有二次利用过。
上楼,金津对青豆说:“你知道吗?顾弈刚来过,应该是来找你的吧。你们见着了吗?”
青豆点头,说见着了。
宿舍的学习桌是四张条桌拼在一块的。青豆低头在属于自己置物区域稍作翻找,迅速转至隔壁借美工刀,争分夺秒拆信去了。
宿舍的人方才随金津一同上来,自然也见到金津对顾弈打了招呼。没想到顾弈认识青豆。
这连教授家的帅公子都认识啊?
顾弈很少出没,却大名鼎鼎。除了学校里风靡的同学,各家教授家的孩子也是八卦焦点。谁儿子考上大学,谁女儿进了本校,哪两家教授强强结亲了,有的没的,都要当明星八卦一番。
见她们感兴趣,金津这可有的说了。她跟着学姐有样学样,将切片黄瓜敷至面庭,两瓣嘴皮子上下开合,就这么把青豆和顾弈青梅竹马的关系倒落出来。
胡雪梅津津有味,边嗑瓜子边发问:“那就是说,他们是在一个家属院长大的?那怎么说青豆是农村来的?”
金津想了想,“好像是通关系买了房子。”
“买房子?那得多有钱啊。”
金津摇头称不知。
青豆拆完信,被宿舍拉住盘问她和顾弈的关系。金津说,“那帮猴子确实没什么好看的,这么一比,顾弈就是不一样。”
离了高中的环境,金津也算开窍,再看顾弈和青豆这关系,实在不像朋友。哪有这么好看的一对男女,能心甘情愿做朋友。
青豆一口咬死:“就是朋友。”
金津揭下黄瓜,拍拍脸蛋儿,自作主张,替她张罗:“那我下次问问顾弈。”
青豆深吸一口气,指着宿舍这帮人,叮嘱道:“可别出去瞎说。”
热水瓶横尸的画面让青豆后怕,几人亦是如此,对青豆颇为保护,纷纷点头,表示嘴巴拉链拉上了。
青豆踏出宿舍门,朝几人招手,回家过周末去了。顾弈虎子说好要给她补过生日。去年二十周岁,家中本来要买个蛋糕庆祝,结果青栀逃课,兵荒马乱,最后不了了之。顾弈打来的电话她没接到,素素买的奶油樱桃小蛋糕被东东下了肚。
青豆关于二十岁生日最后的记忆,是和虎子走在渺无人烟的春夜马路,撕心裂肺大喊青栀的名字。
真是糟糕。
1994年的四月一号,一个对于虎子素素来说都有些陌生的日子,他们四人下了趟馆子,简单留影。这次庆祝特别潦草,玩笑也没来得及开,架也没来及吵,匆匆吃完,各奔东西。
顾弈急着赶火车。走前,他把相机给青豆,说里面还有10张胶卷没拍,你拍完把它洗出来。青豆撇嘴,心道,他这账目算的倒是明明白白。
青豆兴高采烈抱着相机回家,一路南行,穿过巷弄,渐渐觉出不对劲。从市一小穿去家属院的捷径,她走过千百遍,是她最熟悉的路。
熟到脚后跟拖沓的石子会跟她打招呼,老旧松脱的板砖一翘一翘,会跟她报信号。
她沉重的脚步后拖着一抹奇异的轻盈。
一开始她以为是顾弈这个混蛋故技重施,又在跟踪她。青豆咬牙切齿,牵起唇角,偷偷打开相机,想拍他个措手不及。
臭混子!每次都不好好说话。
行至巷子尽头,青豆一个假动作要左拐,旋即灵活回头,眼睛一闭一睁,把相机对准了身后。
取景器里,是一条校园后街的空空长巷,没有灯,没有人,黑咕隆咚。
青豆疑惑偏头,这才在宽阔的视野里发现了躲在电线杆后头的男子。
他像顾弈一样高大,头皮擦到横斜电线的下缘,撞得电线一弹一弹,把夜空都变了形。
他还是个光头。
光头?光头!
呼吸对峙十余秒。
在那人上前一步,伸手抓上她之前,青豆迅速反应,惊叫要跑。千钧一发之际,她还死死护着相机。
相机开着,镜头露在外面,要是砸了就死了。
那人非常张狂,知晓自己尾随暴露,更加兴奋,箍住她的同时,手径直钻入了裙底。
春夜微凉,青豆穿的黑色百褶裙。巨大的茧子擦过大腿的瞬间,青豆猜到这人是个体力工作者。力大无穷,她无从抵抗。
两声尖叫未及扬开,青豆像只小鸡仔似的被他提溜进腋下,牢牢捂住了嘴巴。青豆拼命挣扎,也记得二哥说过,男人侵犯就攻他下盘。
可二哥没说过,前肢被钳制,后肢够不到下盘,只能无奈踢背要怎么办?青豆这辈子所有的恐惧皆集于此刻,导致头脑一片空白。
她的世界只有天旋地转的黑暗,和挣脱不掉的桎梏。
微风吹散蝉翼般透明的云,拂亮天色,美得绝望。
花衬衫男人闯进巷子时,青豆刚被光头拖至小学围墙松动的墙洞。看得出来,他对此很熟悉,脚用力一踢,虚掩的墙砖即刻倒塌。
这是小学生上课偷跑出来交易零食的地方,青豆当年还给人在这里望过风。她脑子里迷迷糊糊闪过这人也念过这所小学的念头,接着被甩在了地上。
青豆不知道哪儿冒出来一个花衬衫,等她爬起来,两人正在扭打。青豆听那个花衬衫说,快跑。
她脸都没看清,抓起相机拔腿就跑。
裙子被磨烂,身上全是石子,膝盖一片血红,麻花辫炸成磨烂的麻绳。
青豆泪流满面一路狂奔,两腿吓得肌肉发抖,硬得跟石块似的,仍在逃跑。
她第一次发现这座城市好黑,黑得吓人。跑到东门桥,她放声大哭了两声,才又提起气往家跑。
怎么会在这种时候撞见青栀和男孩子拉手,青豆意识缺失,掠过他们,连劝教都来不及。倒是青栀察觉到不对,甩开男孩递情书的手,追上了青豆。
“你怎么了?”青栀要拉她。
青豆碰也不让碰,吓得摔在楼梯,滚下两节。青栀见相机都磨花了,知道不好,忙去叫二哥。
青栀话也不会说了,对家里喊,快去楼梯间,青豆动不了了。
青松把青豆抱上来,给她抚背揉脸,顺了好一会气。说实话,看到妹子一身狼狈,浑身发抖,青松心里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
一家人把门关上,屏息紧张。
青豆置身安全的环境,缓了会气,朝他们摆摆手,“没事儿。”
听青豆说什么也没发生,有人救了她,青松才松下气。她说了地点,青松怒气冲天,拿起把菜刀夺门而出。蓉蓉赶紧拦着,拦不住,只能跟着出去,把青豆交给青栀和吴会萍。
女孩子受了欺负是不能声张的。
青豆躲在房里哭了一个小时,才缓下气,吴会萍给她烧热水,帮她擦药,中间看了她一眼,拨开裙子,自己检查了一遍。青豆抽噎解释:“没有。”
吴会萍生气:“下次晚上不要穿裙子出去!穿什么裙子!”幸好没事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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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豆伤心死了。这真是无妄之灾。本该庆幸逃过一劫,可相机被摔得乱七八糟,全磨花了。她后半截完全是为相机哭的。
二哥和蓉蓉回来,脸色并不好。走到脚盆前,拎起青豆的衣服裙子,观察血渍。夫妻俩低头私语了几句,进屋挨个拉着青豆的手,说什么也没发生就好,让她不要瞎想。
青豆不想了。她迅速恢复,已经坐在缝纫机前,拆分镜头,试图弥补今晚的损失。
对于青豆来说,心理创伤不值钱,她舔舔伤口很快就好,物质损失却是实打实的。
相机摔成这样,她不知道要怎么跟顾弈交待。
青松拉着她的手,郑重其事:“二哥给你买一个。”
青豆以为是玩笑,没想到次日他们真去买了个新的海鸥df-1。
二哥二嫂也太好了。青豆心里发誓,一定要对东东加倍好。
学校后巷的事,青豆没有跟进后续,在她看来就是遇见个臭流氓。南城每天都有流氓出没。
她不知道那晚的花衬衫是谁,二哥去的时候已经没了人。他和蓉蓉统一口径,青豆没作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