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照渡的人做事利落,连收拾的动作都不需要,进到寮房见到东西就往外搬,一会儿功夫就把房间清了个四壁萧条。
马车平稳地走在狭窄的山路上,沈霓闭上眼睛无视旁边的人,可耳边凄冽的哭喊声总是不愿消散。
倚香是想着跟她回侯府的,沈照渡也有这个意思,但沈霓不愿意,在倚香爬上后面的马车时大声呵斥:“我有让你跟着吗?”
倚香惊讶又委屈地看着她,试图找出她可能隐藏起来的戏谑,没找到,扑通一声跪下:“夫人,是不是倚香做错了什么?倚香什么都可以改,求夫人不要抛下倚香!”
沈照渡缓慢地揉着沈霓的耳垂,怀疑道:“你不是一直记挂着这婢女吗?怎么现在又不要她了?”
他不信沈霓真的会乖乖留在他身边,所以沈霓做任何事的动机他都要往深层挖掘,直至干涸。
“关着我不够,还要把我的人囚着不成?”
沈霓斜睨了他一眼,眼睛被微光照得微微眯起:“我不像都督,自己过得不好,还要拖着别人一起下地狱。”
她把倚香托付给陈方丈,能看看外面的天,总比为她垫尸底来得好。
正想得出神,马儿突然嘶鸣,敦实的车厢猛地晃了一下,颠得沈霓来直直冲小几上撞去。
然而还没等她反应过来要躲开,一旁不动如山的沈照渡伸手拦住她的腰,用力将她拉倒怀里护着。
“把车驾成这样,是不是活腻了?”
车夫也委屈,畏怯嗫嚅:“侯爷饶命,有个小乞儿突然冲过来,小的不得已才拉了马。”
沈照渡还想再骂,沈霓打断他的污言秽语,紧张问到:“可有伤到人?”
见她要起身拉开车帘,沈照渡手比脑子快一步拉住她:“一个乞丐,伤到就伤到了,有什么好看的。”
沈霓回头盯着他,调侃似的讽刺:“都督也是淋过雨的人,有伞时不想着拉人一把,还要把人踩进泥坑里?”
这话难听得刺耳,沈照渡并不生气,只是执拗地抓着她的手不放,怎么也不肯让她出去看一眼。
外面的嚎啕越来越响,沈霓直勾勾看着沈照渡挑衅:“还是说都督无法面对那些可怜人?毕竟他们都是因为你们才……”
“真的是因为我吗?”
沈霓顿住,面前的人比她平静,比她坦然。
原本如鹰隼般锐利的眼睛闪烁着,点点的光像夜半三更的未剪的烛,或明或暗:“在我造反之前,百姓真的全部安居乐业,丰衣足食吗?”
沈霓哑言,怎么也没办法说出那个违心的“是”。
在赵州时,作为地方武官之首,成国公的弟弟,她父亲是有头有脸的大户,所以每逢节庆,母亲都会吩咐厨房做几锅甜粥布施,她就在旁边打个下手。
队伍很长,从沈府排到城门前,排队的人无不面黄肌瘦,衣衫褴褛,她站在门口也能闻到烈日蒸腾起的酸馊臭味。
一碗甜粥在她看来是上不了台面的吃食,可拿到粥的人都恨不得跪下感谢沈家的慷慨。
那时候她才知道,一些她不屑一顾的东西,有可能就是别人的不可企及。
她见识过世道艰苦,体会过水深火热,怎么敢大言不惭说国泰民安。
见沈霓的情绪越来越低,沈照渡烦躁地扯下钱袋扔到帘外,岔开话题:“拿点钱打发人走吧。”
“等等。”沈霓抓住他的手,被他那不解又讶异的眼神看得愈发扭捏,小声道,“我们下去看看,然后再找个酒家吃饭吧。”
被抓住的地方似乎被定住一般,沈照渡不动轻举妄动,生怕吓跑无心落下的蝴蝶。
“为何?”胡思乱想一通后,他陡然沉下脸,“要你待在侯府很难受吗?”
沈霓很想驳一句不然呢,可有求于人,态度不能差,只好软着声音道:“我困在宫中太久,想看看现在的京城是怎样的,你能陪我走走吗?”
沈照渡紧绷的表情裂开了一丝松动,那些藏在皮囊底下的羞怯透着红色洋溢在耳廓。
他僵硬道:“随你。”
沈霓钻出车帘,手上借着沈照渡的力跳下马车,走到马前。
沙尘滚滚的地上正趟着个半大的小男孩,衣衫褴褛,一长一短的裤管下皮肤破了好几块,只是他身上脏兮兮的,分不清哪些是伤口哪些是污物。
沈霓戴着帷帽,看不真切,只能微微欠身向前问:“你腿受伤了,我带你去找大夫吧。”
“不用麻烦。”看到有人从下来,男孩生龙活虎地坐起来,直勾勾地盯着沈照渡系在腰上的钱袋,“像这位老爷说的,给点钱打发打发我就行了。”
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其中好几个看不下去了,在人群中大喊:“又是你这小混货,都第几次了?明明自己冲出去的,少在那儿碰瓷坑钱!”
零星几声附和陆续接上,小孩羞得脸都红了,极有眼力见的车夫立刻用马鞭驱赶那个孩子:“快滚,惊着贵人了!”
“别。”见小孩蹒跚着要跑,沈霓叫住他,“钱我可以给你,但你要跟我去看大夫。”
这冤大头当的,不仅是围观的人开始指指点点,连沈照渡皱起眉头,一双锐目瞪向小孩,不怒而威。
“在那儿磨蹭什么!是不是要本侯押你过去?”
小孩被吓了个趔趄,急忙摇头要跑,奈何昭武侯府的侍卫身手敏捷,二话不说就把他架了起来。
“你干什么呀!”沈霓想拿塞子堵住他那张嘴,“做好事还要强来吗?”
她甩开沈照渡的手走到男孩跟前,侍卫立马把人放下。
“你家里只有你一个吗?”
小孩惊魂未定,见沈照渡没有开口的意思,才颤抖着说:“家、家里还有母亲和妹妹,我不拿钱回去,她们就要饿死了……”
泪水啪嗒啪嗒的往下淌,小孩的手脏,越擦脸反而越黑。
“别哭了。”沈霓蹲下用丝帕替他擦眼泪,“我带你去看大夫,然后买些吃的送你回家好不好?”
小孩得到了鼓舞,正要答应,又想到沈照渡那凶神恶煞的模样,不安问:“可以吗?”
“当然可以。”沈霓搂着孩子回头看一脸不满的沈照渡,“侯爷,你说是吧?”
沈照渡想说是个屁,可对上白纱后那张笑意嫣然的脸,污秽的话到了嘴边怎么也说不出去,冷哼一声背过身去。
附近就有医馆,沈霓领着小孩过去让大夫看了一眼,确认没伤到骨头才放心带他回家。
小孩脚上包着,行动不方便,沈照渡单手提起他那单薄的粗衣后领,随手把人扔到车夫旁边。
“西北角的升平坊。”
天子脚下,光明之处,岂有凋敝萧瑟之说。
唯独西北角的升平坊,藏污纳垢,聚居着全京城的穷人乞丐,乌烟瘴气,愧对升平二字。
升平坊的路又窄又脏,马车只能停在牌坊前,接下来的路全靠脚走。
光天化日,升平坊里静悄悄的,除了横流的污水交错纵横,和外面其他坊也没什么区别。
沈霓鞋底软,一沾水就渗得鞋袜湿透,只能选干净的地儿走,越走越慢。
看到沈霓洁白的裙摆沾满泥点,小孩不好意思极了,提议道:“姐姐要不别进来了,我让阿母跟妹妹出来见你吧。”
“你叫谁姐姐。”
沈霓还未开口,后头的沈照渡没好气地打断:“带路还走得这么慢,是嫌这里太干净了吗?”
说完,他揽住沈霓的腰将她打横抱起,再次催促:“再不走踹你进水坑。”
小孩吓得连忙跳跑起来。
鞋袜湿着很不舒服,沈霓也没有不知好歹的要下去,只抡起拳头捶沈照渡:“半大的孩子,你凶什么?”
沈照渡继续哼唧却不回话。
小孩的家在小巷尽头,小小的茅草屋,屋顶被掀开几个破洞,纸糊的窗户摇摇欲坠,哪怕日光当空也难掩死气沉沉。
怕唐突了主人,沈霓没有进屋去,只站在堆满干柴的小院子里等小孩把东西放下再出来。
“我从不知道京城还有这样的地方。”
沈照渡垂眸,看着沈霓解开下巴下的细绳,将帷帽取下,灿若春桃的脸庞在这破落草屋前也无碍光辉,依旧明眸善睐。
他轻嗤:“你不知道的事还多着呢。”
沈霓踮起脚尖将帷幔戴在沈照渡头上,仰着脸感受并不清新的气息与阳光。
“你小时候也过着这样的生活吗?”
她的答非所问让沈照渡狠狠一震,连帷帽也忘记取下。
他以前么?
若拿他和那个孩子相比,那孩子算是绝顶的幸福了。
起码他有瓦遮头,有母亲,有妹妹。
不像他,孤身一人,为了活下去要与恶犬搏斗,抢食已经腐败的生肉。
沈霓没等到他的回答,先看到一个扎着小辫子的脑袋窗户里探出来。
小姑娘与她对视上,眼睛一亮,咯咯地笑起来。
或许不止她被沈婳灌过绝子汤,偌大的后宫连声婴啼都听不见,现在见到个孩子,沈霓立刻上前摸了摸小女孩皲裂的脸,怜爱地笑了。
“你叫什么名字呀?”
女孩似乎有口疾,呜呜啊啊了几句不成音调的话,看到后面的沈照渡戴着个帷帽,觉得新奇,指着他咧嘴嬉笑。
沈霓转身调侃沈照渡:“没想到,你这么凶竟然还有小孩喜欢。”
沈照渡将帷帽重新戴她头上,掀起半边白纱清抬起沈霓的下巴,指腹来回摩挲着她的嘴唇,眼神锋利笃定,想把她温婉的笑印在脑中。
“我想亲你。”
说着,他低头吻住沈霓。
有乌云盖顶,四处静悄悄的。
沈霓被他单手捧着脸,被迫承受他的深吻。
她睁开眼睛,面前的沈照渡迎着光,纤长的睫毛闪烁着,眼角微红,想急切又温柔地舔舐着她的柔软。
与每一次问她时的感觉都不一样。
以前的他在掠夺,现在的他似乎在……
乞求。
他不再是烈火,化身为温暖的水,正在一点点淹没她。
迷糊之间,沈霓无力反抗,闭上眼扶着他的腰任他侵蚀。
风贸然拂过,沈照渡猛地睁开眼睛,一双锐目扫向从门后探出头来的男孩时,顺势撬开沈霓的贝齿勾缠。
野兽在撕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