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平坊外一片升平,坊外没有破布遮挡,没有恶臭的污水横流,行人熙熙攘攘,繁华如织,叫卖吆喝声不绝耳语。
一道牌坊,两个世界。
连拖带拽把不知廉耻的沈照渡拉出坊外,沈霓脸还红着,担心两个孩子有没有看见,可再次看到繁华景象,又不禁感慨:“递到鹤轩龙案上的折子,从未写过有这种地方。”
沈照渡蔑笑:“但凡他舍得一天半天锦衣玉食走出宫门看看,也不至于被奸臣蒙蔽。”
沈霓张嘴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选择沉默。
萧翎在位这些年,贪污腐败一年胜一年,从国库拨出的真金白银落不到百姓身上,全贴在贪官污吏的肥膘上,加之南方蝗害,北方外敌进犯,用一句生灵涂炭来形容民间绝不为过。
淡淡的牛羊肉膻味和辣酱香飘过来,沈霓脚步一顿,抬头看见前方支着个面摊,再也走不动道了。
沈照渡自出生起就没有过三餐定时的时候,临近晌午也没觉得饿,看着沈霓直勾勾盯着老板灶台上的牛肉块,莫名好笑,正要开口时,一行挑担牵驴的商人呼啦呼啦入座,眨眼就把面摊几张桌子坐满了。
“李哥,听说做药材生意赚了笔大钱,什么时候带小弟一起发财?”
被称为李哥的人嗐了一声:“发哪门子财,只不过出门时备多了点应酬费,结果沿途几个州府官员都没要,原数带回来罢了。”
说着,他又指了指隔壁桌的大叔:“我看老张这种去边境做买卖的赚得才多,现在蛮夷一听是大裕的商人,都不敢抢劫骚扰,还得感谢当今圣上骁勇,还边境一个平静。”
完了又细声嘀咕:“哪像之前那位……”
语气厌嫌至极,沈霓不免心中钝痛,谁料旁边的人噗嗤笑出声,她回头瞪了沈照渡一眼,迈开腿就要走。
“去哪?不是饿了吗?”他眼疾手快地拉住沈霓走向面摊,“老板,给我支张桌子,再来两碗牛肉面,一碗多放辣椒。”
沈霓拼命甩开他的手,然而握惯刀枪的手怎么允许她轻易挣脱。
“听不到就是不存在吗?那狗皇帝就是这么教你的?”沈照渡把她按在板凳上,“人都做不好还做什么皇帝!”
狂妄惯了,沈照渡说话从不知道分寸,声音大得面摊里的人都回头望他。
“看什么看!”那几双眼睛不光往他身上瞟,还越过他去看沈霓,骨子里的独占欲疯狂叫嚣,“再看把你们的眼睛都挖去喂狗!”
京城到处是达官贵族,随便得罪一个都吃不了兜着走,更别说面前这个狂妄暴躁的,那些好奇的眼睛立刻垂进面碗里。老板也怕惹事,赶忙把他的那份面先上了,还额外多添了几片牛肉。
“强盗。”沈霓对比了一下旁人碗里的牛肉,“你这样和那些倒台的贪官污吏有何不同?”
沈照渡不饿,但吃起东西从来都是大快朵颐的,把面上的牛肉一口塞进嘴里才说:“他们倒台了我没有。”
牛肉有点噎喉咙,他又捧起碗喝了口面汤,辣得舒畅了又说:“这些牛羊都是边境那儿运来的,没我把陇州三镇打回来他们吃屁,孝敬点给本侯又怎么了?”
沈霓记得,他曾被吊在陇州城门被鞭笞九十九下,当时满朝文武都认为此仗必输,沈照渡必亡,可他就是咬牙活下来,扛下来了,还夺回丢失多年的陇州三镇,扫荡所有蛮夷聚居地,从此边境再无动乱。
“那次……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夹面的手一顿,沈照渡斜睨向旁边的沈霓。
她帷帽未摘,脸看不真切,只是身体向前倾了一点,向着他,看着他。
原本味道不怎么样的面条现在更不怎么样了。
“命硬,当然死不了。”偷瞄到沈霓鼓起一边脸颊,他低头笑了笑,“受了九十九鞭后,我故意装死,然后趁着他们放下我的时候,夺刀把他们首领杀了。”
也是一刀封喉,失去头目的蛮夷顿时四散,在城外等候的靖王立刻发起攻势,一晚便把陇州攻下了。
而那一晚,他高热不退,城内所有大夫都束手无策,只能用高粱酒替他散热。
但他身上全是鞭痕,一碰到酒就痛,就这样半醒半睡间熬过了天亮,高热终于退去,他也捡回一条命。
饶是他没有具体说,沈霓仍听得发憷。
沈照渡一直留意着她的神色,见她搭在桌面的手慢慢攥紧,轻松道:“况且臣答应过娘娘,要娘娘臣服于我。”
他将手覆在她手背上收紧:“臣一向信守诺言。”
竹筷子啪的打在他手背上,沈霓挣开他的手,解下帷帽低头吃面。
刚尝了口面,软趴趴的,汤头也咸得不行,难以下咽。
又夹起一块,不对,应该说一片牛肉,不得不叹服老板刀工厉害,竟能把肉切得薄如蝉翼。
不合时宜的偷笑声又响起,沈照渡夹起自己碗里最后一箸面吸进嘴里,仰头把面汤也喝个精光。
“不好吃也别浪费。”他拿过沈霓的碗夹起一箸面大口吃起来,“一碗牛肉面三十文,够那兔崽子一家吃一天了。”
沈霓十岁前住成国公府,十六岁后住在宫里,也就在赵州的那段时间里窥探过一丁点民生多艰。
“你是萧翎的贵妃,看见的只是他被奸臣蒙蔽的难处,又知不知道宫外的平头百姓因为他的懦弱要承受多少磨难?”
想到她刚才红红的眼眶,还有那本《太上救苦经》,沈照渡步步紧逼,要她看清事实的另一端,早日看清萧翎软弱不堪的真面目。
“萧翎再难,他还是皇帝,就算死还有一群人为他垫尸底。而天下的百姓被贪官污吏压榨,被蛮夷侵扰屠杀,被横行一方的外戚祸害,朝不保夕,惶惶不可终日,这比他难多了。”
“单单我跟萧鸾想造反能召集十万叛军吗?”他眼睛通红,是激动,也是不甘,“那是千千万万个走投无路的百姓用性命做出的决定。”
沈霓眼皮垂着,看着面前还剩一半的面,像是下了什么决定似的,双手把碗抱回了面前,拿起筷子学沈照渡那样大口吃着。
面越泡越软,糊成一坨又咸又噎,也难怪糙如沈照渡也要加辣椒醒醒口胃。
喝下最后一口面汤,沈霓把碗放回桌上,砰的一声,气势十足。
面还咽不下去,她的脸鼓鼓的,再加上那双倔强的杏眼圆溜溜地瞪着,说不出的好玩。
沈照渡支着脸斜斜看着她:“吃饱了?”
沈霓用力把面咽下去,哼了一声。
“吃饱就好。”沈照渡起身从钱袋里拿出一块碎银扔给老板,收回手时顺势牵起沈霓的手,低声说,“是时候甩掉那烦人的跟屁虫了。”
怕打草惊蛇,沈照渡没有立刻把人绕进升平坊动手,反而带着沈霓在周边小摊看了一圈,顺便暗中观察不善来者。
沈霓在一处卖胭脂水粉的小摊前停下,拿起一个粉奁打开,里头还有一块小镜子。
“我能用这个照出后面跟踪的人吗?”
沈照渡用手指抹了一点胭脂在手背上擦开,粉粉嫩嫩的,煞是好看:“要是这么容易解决,臣不会惊动娘娘的。”
说完他又扔了一块碎银在小摊上:“这个我要了。”
沈霓刚要去看他买了什么东西,沈照渡突然伸手撩开她帷帽的白纱:“我帮你抹上看看。”
粗糙的指腹沾着粉抚上她的嘴唇,沈霓一急,慌忙把他的手打掉:“你知道这东西往哪涂的吗?”
她这一下力度不大,却把沈照渡打蒙了。
“不是涂嘴的?”他低头嗅了嗅粉盒,“跟你嘴唇上的味道很像。”
他声音不小,摊主小姑娘也听得小声笑起来,沈霓气得脸比胭脂还红:“你不动手我就走了。”
“动动动。”沈照渡把胭脂塞进袖子里,一把拉住沈霓捶他的手扣住,虚搂进怀里,“待会儿我们从升平坊的侧门进,千万别松开我的手。”
街上的人多了起来,熙熙攘攘,摩肩接踵,若没有沈照渡替她挡着,沈霓估计肩膀都要撞淤青。
他似乎很熟悉京城的街道,牵着她的手左走右绕,穿街过巷的,比走在他昭武侯府还要熟练。
终于,升平坊堆满杂物的侧门就在眼前,他猛地加快脚步冲进去,拽得沈霓忍不住唔了一声。
一拐进升平坊的地界,眼前就昏暗起来,街道太窄,走在前头的沈照渡甩开几张垂落下来的破布帷帐,继续往前。
街上越发寂静,连沈霓也听得见后方有脚步声接近,不由得屏住呼吸努力跟上沈照渡的步伐。
“这边。”
经过一个岔口,沈霓又被他一带,踉跄着落入他怀里,紧贴着墙壁躲了起来。
巷子是个死胡同,沈霓不懂为什么要选这么个地方躲藏,正想抬头看他时,沈照渡掀掉她的帷帽,用手蒙住了她的眼睛。
“别怕。”
他压低的声线变得更加粗粝,磨掉那些少年意气,更添几分稳重可靠。
沈霓正把剧烈的心跳压下去,忽然一声锐利的出鞘飞快掠过。
眼不能视,听力与知觉就清晰得多了。
她甚至能听到剑刃划开皮肉、砍断筋骨的声音,甚至连鲜血滴落也有声音。
唯独被杀之人连一声呼救都没有发出,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巷子尽头的腐臭被血腥覆盖,沈霓眼前渐渐亮起来,她睁开眼睛抬头,沈照渡就站在她面前,桀骜难驯,却细心替她挡住身后所有污秽血腥。
深红的血流淌到他脚边,沈霓刚想探头去看,又被他捂住了眼睛。
“别看。”
沈霓想知道是谁在跟踪,扒开他的手,可这次他却怎么也不许,按住她的眼睛一直推她往后走。
“沈照渡!”
又一次被他推抵在墙上,沈霓拼命挣扎,可他两只手只稍稍用力,就能把她按得死死的,谈何挣脱。
很快有影卫从屋顶上跳落,翻了一下身首异处的尸体起身向沈照渡拱手:“都督,此人受过黥刑。”
“拖走,翻翻身上还有没有其他信物。”
影卫应了声是,从衣襟里拿出个叠好的布袋扬开,熟练地将切口完整的头颅塞进里面,扛起鲜血淋漓的尸身闪身而去。
挡在眼前的手又放了下来,可沈霓还是没有看到巷口的惨况。
到底只是个弱冠少年,沈照渡经过十几年摸爬厮杀也练不出大汉的虎背熊腰,但胜在长得高,肩膀又宽,一往沈霓面前站,把她挡得严严实实的。
“我们走吧。”
沈照渡替她把帷帽戴上,手伸进纱后卷起两根系带,沈霓突然开口:“你好像很介意我知道你杀人的事。”
缠在系绳上的手一僵,沈霓知道自己猜对了。
上次故意用玫瑰花露掩盖血腥味,这次迫不得已要在她面前动手,却也死活不让她看到死人的惨况。
这世上应该没几个人不知道沈照渡是个凶残无度的人,连她也当着他的面骂过他好几次,他何必如此忌讳?
“你怕吓到我?”
沈照渡还是没有要回答的意思,垂下眼睛继续打结。
舞刀舞枪的手指不甚灵活,笨拙粗糙的手指好几次蹭到沈霓的下巴,然后焦灼弹开。
沈霓也不喊停,任由他摆弄,然后杀一个回马枪:“你是不是喜欢我?”
手彻底乱了,绳子也从他指尖逃窜溜走。
沈霓假装不知,继续自言自语:“我以为你恨我,所以囚禁我折辱我,可每次你看到我哭又慌里慌张的,生怕我受了委屈……”
世人给沈照渡列出的污点厚厚一沓,但沈霓觉得只有一个名不副实,就是他受封镇北将军的理由——与宠妃沈霓同姓,得到帝王赏识。
完全抹杀掉他的赫赫战功。
这也是她唯一觉得萧翎做得过分的事。
沈霓以为他恨她,所以才会三番四次翻进她寝宫骚扰她,威胁她,想要她彻底臣服在他脚下乞怜。
但他无意流露的温柔告诉沈霓并不是。
就算真的有恨,也还带着喜欢试探。
虚张声势的背后,是害怕被发现柔软的内里。
还是个只懂打打杀杀的少年郎。
“沈照渡。”她一把抓住那只跟系带搏斗又不敢用力的手,“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就喜欢我了。”
找到敌方弱点,她便不会再是猎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