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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第二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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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油灯熄下,护卫各归其位,短暂的骚动声后长夜慢慢归宁,高墙上融入树丛的影子也在轻微晃动后消失不见,姬玉落扫了圈,轻轻垂下眉眼,去看小径上更高大的那道影子。

  他落后她半步,影子却还是长于她一大截。

  方才她若真想趁乱离开霍宅,恐怕眼下就不能如此闲适地慢步回主院了,他在那从主院到西院短短几步路程里,就提前预判到并且堵了她的路。

  思及此,姬玉落下意识要侧目看他一眼。

  却恰逢霍显正在后头大大方方地凝着她,两道视线撞在一处,姬玉落不免愣了愣,旋即找了话,道:“我看盛姨娘受了不小的惊吓,其实夫君今夜该多陪陪她的。”

  霍显身手拍了拍她狐裘上沾的露水,道:“夜路难行,我怕夫人又走丢了。”

  姬玉落已经扭回头,“怎么会呢,夫君忧心过甚了。”

  “那谁知道。”霍显在身后语调慢慢地说:“毕竟你胆子这么大。”

  姬玉落屏气不言,而这短暂的沉默里霍显也没有消停,他笑了下,道:“怎么,吓住了?我说的是你夜里往松林里钻的事,夫人在想什么呢?”

  “吱呀”一声,姬玉落踩在一截枯枝上,停住。

  她侧身回头,学着适才霍显的动作,抬手拍去他大氅上的露水,“我在想夜深露重,夫君还是少说话,寒气入肺就不好了。”

  说罢,姬玉落便要收手回身。

  霍显却攥住她的手腕,从她袖袋里抽出了帕子,他一点一点擦去她手心里的露水,目光却是落在她脸上,道:“伶牙俐齿,此前听闻姬家长女乖巧安分,怎么我看你不一样?”

  姬玉落歪了下脑袋,仰头看他,好无辜道:“我不够乖巧安分么?夫君去问问府里下人,哪个不夸我事少?”

  霍显没再说话,只是仗着身量可以俯看眼前这张脸,片刻,他放开手,径直朝前去,姬玉落没立刻动身,站在原地松了口气。

  刘嬷嬷重新烧了屋里的炭火。

  姬玉落一整晚都没能睡着,霍显把被褥扯到外侧,两个人对调了位置,他没有把出路留给别人的习惯,尤其此人还底细不详,但姬玉落也没有与人同榻的习惯,尤其这人还随时能捅她一刀。

  这一宿是场互相折磨。

  姬玉落只能闭目养神,听到身旁人的呼吸浅浅,但并不代表他就入眠了,天尚未破晓,只鸡一打鸣,且打鸣声才刚起了个头,霍显就睁眼起身了。

  姬玉落能感觉到他坐在床头侧目看过来的目光,兀自不动,随后又听到他撩开幔帐、趿履下地、拿过搭在夹子上的长衣——以及他的声音:

  “没睡就别装了,起来替我更衣。”

  “……”

  姬玉落睁开眼,盯着头顶的幔帐看。

  此时装死并不高明,她在霍显紧盯下起了身,过去接了他的长衣。姬玉落并不擅长给人更衣,慢吞吞,腰带还系错了,耗了不少时间。可霍显没有催,他就只是不咸不淡地看着她。

  姬玉落佯装不见,很认真地翻着他的袖口,仿佛一个新婚的小娘子服侍自己夫主。

  到了束冠,霍显没再让她上手,叫了个小丫鬟进来。

  没自己什么事儿,姬玉落便转身要回榻上,霍显走了正好,她能补个回笼觉,这一整晚净提防他了,委实耗神。

  可她刚走没两步,就听屏风另端的人慢声道:“去伺候夫人梳洗吧。”

  姬玉落顿步,见小丫鬟捧着衣物来,道:“先退下吧,我不急。”

  “你急。”霍显戴上冠,路过道:“今日陪我上职,在宫里耽搁了数日,镇抚司堆了好些麻烦事,时间紧,夫人可要快些。”

  -

  趁暮色还沉,街巷空寂无人,霍显只一匹马,也不管前面的人就一路往镇抚司的方向驰骋,姬玉落是见识过这人骑马的,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要颠出来了,冷风刺剌剌的,刀削似的划在脸上。

  直到被巡夜的官兵拦下,姬玉落才有了喘息的机会。

  两个官兵一身酒气,想来是趁着巡夜在哪个花巷子窝了整宿,刚一出门就险些叫这快马撞个正着,此时正惊魂未定,又依稀见这马儿前头坐着个女子,不由拎着酒壶破口骂道:“他奶奶的!马背上爽快啊,天子脚下胆敢打马过市,可知是几个板子啊?”

  另一人醉得更糊涂,身手就要碰姬玉落的衣角,笑嘻嘻道:“小娘子细皮嫩肉,挨不起板子,陪爷小酌一杯,这事便算——嗷!”

  “啪”地一声,长鞭在空中凌厉地划过,霍显右手高高抬起重重落下,那人脸上便添了条血痕。

  血滴滴答答往下掉,滑稽得有些诡异。

  两个官兵一凛,霎时清醒过来,腰间的刀已经抽出,却听马背上的人沉声道:“活腻了?还不滚开!”

  “镇、镇抚大人……!”

  “哐当”一声,钢刀落地,那两人瞳孔瞪大,忙让出路来,跪下道:“小的该死、小的该死!小的有眼无珠,还请大人赎罪!”

  禁军巡夜时寻花问柳是见怪不怪的事,这天子脚下实则乱得很,这些人穿着官服拿着刀,寻常百姓只能躲着,偏眼下天快亮了,撞上的是霍显。

  姬玉落甚至在这当口闻到一股尿骚味,她边往边上瞟了眼,边平复着呼吸,可才刚稳当下来,霍显又猝不及防地扬起马鞭,把那颤巍巍的求饶声甩在身后。

  撞上就撞上了,他也是不管的。

  他和这些人,本就是一类人。

  到镇抚司时,天边的鱼肚彻底显露出来。

  一大清晨,锦衣卫叼着包子来回奔走,霍显就在其间带着姬玉落往他办公的宅子走去。

  他喜静,宅子就设在最里头,一路走过去途径各个值房,惊得好些个包子都从嘴里掉了下来,霍显眼疾手快地接住一个,塞回那人嘴里,道:“吃就好好吃,浪费粮食做什么?”

  那人“唔唔唔”地狂点头,视线却忍不住往姬玉落身上瞟。

  眼看霍显带着人进了房,又阖上门,镇抚司上下当即炸了,此前迎亲时不少人见过姬家长女真容,于是镇抚大人携夫人上职一事便传了个七七八八。

  就连篱阳也忍不住拉过南月问:“这……怎么回事?”

  南月道:“主子这是要把人放在眼皮子底下盯,端看她露不露马脚了。”

  霍显的值房是个五脏六腑俱全的小宅邸,虽比不得霍府主院,但也算得上十分宽敞了。

  四周一片郁郁葱葱的花树,穿过前堂就是办公用的屋子,两边都有耳房,一间歇脚用的寝室,置办了床榻被褥,另一间则是湢室,还有换洗的衣物。

  看得出来他平日多宿于此。

  姬玉落被安排在他的寝室,有锦衣卫进来添茶,姬玉落对他温婉一笑,“多谢。”

  那人摸着脑袋笑,“不、不客气嫂子,大人在前头办事,嫂子要有什么事儿只管招呼兄弟们一声!”

  人走后,姬玉落的嘴角便立即放平了。

  她蹙了下眉,一抬头却看到前面的霍显正正看过来,这个地方恰对着他的书案,不阖上门的话,两人抬头便是照面,姬玉落一怔,干脆撇过脸去。

  如此被他盯着,可谓是寸步难行了,可她并不很明白,霍显究竟在试探什么?

  窗纸上的光线渐渐透亮,姬玉落无所事事地捧脸望天,心里一阵一阵地琢磨着事。

  一直到午时的日头高悬,霍显才招手喊她。

  姬玉落过去了。

  霍显摁着眉骨往椅背上靠,道:“倒茶。”

  姬玉落稍顿,面不改色地给他倒了杯茶。

  霍显睨她,“会研磨吗?”

  姬玉落点头,“会。”

  她便拿了砚台在旁站着。

  无论霍显使唤她做什么,她也始终和和气气的,他看过去时她便冲他牵一牵唇角,只是看起来假假的。

  霍显手边堆积着一沓卷宗,他正翻看着。

  姬玉落随意瞥着,却在他将上面两份拿走之后,瞧见底下压着的那份——三年前云阳府衙的刺杀案。

  她下意识眯了眯眼。

  三年前的旧案,他怎么在查这桩案子?

  姬玉落迅速瞟了其余卷宗一眼,看上面的落印,都是三五年前的,锦衣卫这是突然开始重查旧案?

  说不好这是不是有意的,姬玉落移开视线。

  只听霍显疲惫道:“最烦便是这种陈年旧案,办到最后大多也得成一桩悬案。”

  他盯着研磨的那只手,整个人放松地单手枕在脑后,“夫人可曾听说过三年前的云阳府衙刺杀案?——想来也没听说过,那时你应当还未及笄,不常出门走动吧。”

  姬玉落声音平稳,“确实是没听说过。”

  霍显“嗯”了声,继续往后翻了几页。

  其实他眼下还不能确定眼前人就是当日那个刺客,也不能确定当日那刺客与三年前这桩血案就一定有什么关系,毕竟姬家大小姐这十七八年的行踪都有迹可循,他在姬玉瑶这个名字上,实在找不到任何可疑的蛛丝马迹。

  可她又确实这样不寻常。

  霍显不会放弃任何可以顺藤摸瓜的可能。

  霍显感慨地说:“这年头为官不易,总是容易招来杀身之祸。当年这云阳知府委实是可惜了,在任多年矜矜业业,断案清明,从未犯错,却偏落得这样一个下场,竟遭人灭了满门,也不知是得罪了什么穷凶极恶之徒,实在可怜,夫人说是不是?”

  姬玉落神色无异,迎着他的目光也只是附和道:“是啊,这世道太乱了。”

  霍显点头,研磨的那只手依旧很稳,只是砚台边上泼出一小滴墨渍。

  很小一滴,晕在了干净的宣纸上。

  霍显沉默地看着,没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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