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刘嬷嬷领着几个当事人来。
朝露像头气鼓鼓的小牛,碧梧白皙的脸上有道清晰的红痕,她已经不用手掩着了,转头去宽慰以为自己要被小姐“亲自处置”的朝露。
叶琳琅更惨一些,她几乎是被丫鬟搀着拖进来,连脚步都是虚浮的,两眼无神,像是被吓着了,她从未见过朝露这般、这般粗鄙放肆之人!
刘嬷嬷焦心地在前引路,心道她走前还特意嘱咐要瞒住夫人,不知是哪个嘴碎的丫头闹出事端。
踏入主院的朱红小门,几个跟着来瞧个始末的姨娘止步于此,趴在门框边上,倒是想看看这场闹剧如何收场。
众人心思各异,而就在这恍惚间,叶琳琅推开搀扶她的丫鬟,踉跄地冲到姬玉落跟前,哭诉道:“夫人、夫人怎可如此待我,我究竟是做了什么叫夫人这般不待见我?”
姬玉落没起身,只是抬头看过来。
刘嬷嬷忙拦在她跟前,旁人都不知夫人是什么脾性,可刘嬷嬷再清楚不过了,她可是亲眼见过这位姑奶奶拿弓箭指着自家主君。
试问谁敢?
她毫不怀疑,叶姨娘一个不慎,祸从口出,霍家会不会惹来人命官司。
这事朝露又确实下手没个轻重,叶琳琅伤得严重,刘嬷嬷想要大事化小,道:“确实是朝露小丫头的不是,可她年纪小,还没摸清府里的规矩,夫人定会处置,叶姨娘这话,可就犯上了,”
她说话时清了清嗓音,明里暗里点着叶琳琅。
叶琳琅的声音陡然拔高,“一个丫鬟殴打主子,就不算犯上了?我竟不知府里的规矩还有两套呢!”
她甩开刘嬷嬷的手,忽然就能站稳了,捂着脸说:“难道往后每一次主君留宿西院,夫人都要这么闹上一次吗?敢问嬷嬷,以后还有哪个姐妹敢承主君的宠?”
门外的几个妾室你望我、我望你,纷纷面露忧色,这话说得好似也有些道理?
刘嬷嬷脸色沉了下来,这话就不太厚道了,这是在混淆视听,把事情的归因说成是夫人善妒了。
碧梧从后头走上前来,摇头道:“不是的,是姨娘先抢占主院的分例,我不过是询问了钱管事一声,姨娘先动手打了奴婢,纵然朝露不该还手,可与我家小姐没有关系——钱管事,这事你知道的。”
钱管事不得已露脸,他擦着汗,避开叶琳琅警示的目光,朝刘嬷嬷点头,“是……是姨娘先动手的。”
叶琳琅道:“分例,是指那匹云锦?钱管事,主君吩咐让账房挑匹面料给我置办身舞衣,有没有这回事?寻常衣物怎能入得了他的眼,都是为了主君好,夫人怎么就不能割爱呢?夫人究竟为了什么,自己心里清楚。”
她说罢,朝朱红小门道:“你们过来。”
她指着众人说:“薛妙,主君前日夸你嗓音娇翠欲滴,犹如黄鹂,有没有这事?还有唐婉,主君是不是特意在你屋里留了一炷香,听你抚琴?魏三娘,你头顶那支凤蝶步摇,还是昨儿才赏下来的——这些人,夫人难道要一个个罚么?”
话音落地,院子里一片寂静。
姬玉落顺着叶琳琅的话看了几眼,几个被扫到的姨娘胆战心惊,腿软地捂住心口。
她弯了弯唇,却并不笑。
谣言失真,她最是清楚,盛兰心跟着霍显那么多年,还有青梅竹马的交情,两人都没生出什么天雷勾地火的情愫,姬玉落脱个半光在他面前,他都能忍住,这人是个了不起的柳下惠。
但不妨碍叶琳琅是个事儿精。
姬玉落不知怎么,有些心烦。
她眉眼一闪而过的不耐,落在叶琳琅眼里,像是某种胜利,叶琳琅道:“夫人说要亲自处置朝露,那现在就处置,妾身这伤不能白挨,嬷嬷既然说此事并非夫人授意,还请夫人给个交代。”
刘嬷嬷皱眉,“叶姨娘,老奴给你请了大夫,回屋去吧。”
叶琳琅道:“怎么了,是夫人不会处置下人么?也是,听说夫人生来命不好,待嫁闺中时并没有学那些当家主事的本领,在庙里避了两年,心性善良,下不去手吧,那不如就请嬷嬷代劳?敢问嬷嬷,以下犯上的奴婢,该怎么罚?”
盛兰心瞥见姬玉落逐渐收敛的唇角,有心想要喝住叶琳琅,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漠不关心地看着她。
倒是几个好心的妾室拿手肘撞她,都看出她这咄咄逼人的毛病又犯了,可从前面对的是盛姨娘,盛姨娘再得宠好说只是个姨娘,夫人便是失宠,那也是主母。
这么说话,委实失了分寸。
可叶琳琅不知,今日她还非要讨个说法不可,于是她顶着那张肿脸,居高临下望着姬玉落。
姬玉落起身看她,缓缓踱步上前。
姬玉落长了张毫无攻击性的脸,垂着眉眼不笑时,很有一种出尘的清冷感,但她眼里稍含些柔意,就会立马让人觉得温和有礼。
像个知书达礼的大家闺秀。
每每这个时候,碧梧才会觉得她像是真正的自家小姐。
姬玉落抚上叶琳琅的脸,“疼吗?”
本就肿得严重,被这么一碰,叶琳琅“嘶”了声,往后退了半步,说:“夫人以为呢,夫人的丫鬟真是好大的威风。”
然她话音刚落地,“啪”,清脆嘹亮的巴掌声当即落在她右脸上,叶琳琅被打得偏过脸去,她震惊得一时忘了回过头,脖颈像是僵住了似的。
姬玉落温声道:“疼,疼就少说话。”
叶琳琅才回过神,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你——”
姬玉落道:“什么时候轮到你嚼我的舌根了?想看我处置下人?行,刘嬷嬷,回答叶姨娘,以下犯上的妾室,怎么处置?”
刘嬷嬷也才回过神,她低着头道:“照规矩,十个板子,再罚半年月例,这是最轻的,具体……得要视情况而定。”
毕竟从前直接被主君杖死的也不是没有。
姬玉落轻轻蹙眉,“那不行,叶姨娘细皮嫩肉的,十个板子能把人打死,我看是今日暑气太旺,姨娘一时晒昏头罢了,朝露。”
朝露冒出个头。
姬玉落朝她抬了抬下颔示意道:“池里水凉,让姨娘冷静冷静。”
众人一怔,惊恐地屏住呼吸。
刘嬷嬷也面容忧愁,动了动唇,却没说话。
朝露一言不发地拉着叶琳琅的胳膊将其往池边拽,叶琳琅挣扎着,似是不敢相信,“你敢!你放开我,你们这是欺人太甚,待主君回来,我必要——”
她的脑袋被朝露按在水里,说不出话来,紧接着“噗通”一声,整个身子都翻了进去。
叶琳琅,是不会凫水的。
她手脚并用,在池里狼狈地扑腾,“救、救命!”
姬玉落坐了回去,她翘着腿,脚尖踩着池畔的垫脚石,拿了笔刷去描指甲,她的手比丫鬟还稳,很快就描出一朵金色的小花。
前面几个还与叶琳琅站在一处的妾室瑟瑟发抖,其中一个眼瞅叶琳琅扑腾的幅度越来越小了,忙跪下道:“夫人、夫人,叶姨娘她,她不会凫水啊!”
一人下跪,其余几人跟着跪下。
姬玉落在那朵金花上描着颜色,眼都不抬一下,道:“急什么,又死不了。”
她吹了吹指甲,“好看么?”
妾室都要哭了,“好看、好看。”
姬玉落说:“你的步摇也挺好看。”
妾室把泪憋了回去,恨不能拔下步摇丢进水里,惊慌失措地缩了缩脖颈,也不敢说话了。
门外,霍显抱手侧靠在红墙上。
南月脸色复杂,扭头道:“主——”
霍显冷眼瞥他,“小声点。”
南月压低声音,道:“主子,这叶姨娘也忒能找事了,不就多看了她一支舞,瞧给她能耐的。”
霍显道:“跳舞那人是她?”
南月点头,“可不是,主子不记得,从前堵在门外,让我给主子送糕饼食盒的也是她,这人与盛姑娘一处来的,争强好胜,但平日也就敢闹闹西院,我看她是听说了外头那些传言,才敢如此放肆。”
霍显扯了声笑,目光落在那坐在垂钓椅的女子身上。
她百无聊赖地倚在夕阳下,借着余晖垂目欣赏着新染的指甲,无瑕的面容像是镀上了层金箔,将那几分散漫的、不屑的神思印得愈发清晰。
这些人,仿佛只是她在深宅里的消遣。
但她原本,连个眼神都不会分给这些人。
霍显背靠朱墙笑了一下,南月莫名其妙地回头,“主子,咱们不上去吗?”
“上去做什么,捞人?”
“不捞?”南月担心道:“那……人死在院子里,您回头又要找工匠翻新了,多耗神啊。”
霍显敷衍道:“那你去吧。”
南月蓦地住了口,他扭捏半响,自暴自弃地仰头望天,那还是死吧。
霍显拍了拍衣袖上沾的树叶,正要离开,却恰恰撞上池畔的人抬眼,视线蓦地撞上。
他眉梢轻提,脚步也下意识顿住。
姬玉落目光停在他身上,随后又慢吞吞地挪开,丝毫没有恃强凌弱的心虚,甚至仿佛还朝他翻了个白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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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静,姬玉落点着烛火,看完催雪楼送来的密信,这些都是她安插在京中的暗桩搜罗来的情报,事关京中大大小小的事。
她挑着有关国子监的消息,看完后困倦地掩唇打了个哈欠,才命人备水沐浴。
待洗净,正欲熄灯时,忽闻窗边“吱呀”一声,窗子被从外头撬开了一条缝隙。
她怔了怔,将烛火吹灭,摸出簪子走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