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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劲和出去与同京年出去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体验。
静吧旁的古木依旧参天,枯叶恋恋不舍地依附在枝桠上,贪婪地渴望阳光,阳光似乎并不计较,留下能留下的,留不下的都化成斑驳的光斑交付于复苏的泥土。石子铺就的羊肠小径依旧懒散地躺在丛生之中,野花还没有吐露,只有一抹抹草色遥看近却无。它们总是那么恣意地随着自己的性子。
坐在邻水的露台位置,风还是有些冷。
今天喝绿茶,龙井,上好的狮峰,烫壶时,香味已弥漫,玻璃茶具里,青叶根根直立,汤色透彻明静。
她侧身坐着,曲起手臂伏在围栏上:“这里不是这里,这里是时光,一盏茶的时光。”
“时光在我这里,你那只有茶。”他说。
“不!”声音并不大,也没有起伏,就像眼前的湖水,温润又多几分柔美的凛冽,“那样就不能陪你一起老。”她伸出一只手臂,摊开手掌触摸阳光,指甲上泛着粼粼的波光,“时光要一起有,茶要一起喝。你不能丢下我!”
看着她的侧面,散落的发丝,灵澈的眼眸,娇嫩的唇线……
不得不承认,她已经出落得很美。
眼底不觉漾起一抹温柔:“乖!”
“我们会一起变老吗?”像是问他,又像是问远方,“劲和,你告诉我,我们会吗?”
“会!”肯定的答案。
“嗯!”满足的应声。
“我负责保存时光,你负责美好。”他说。
服务生送来餐点,素淡的小菜,照例都是她喜欢的
他更多时候是看着她吃。
“不饿吗?”她问。
“不饿。”他说。
她夹很多菜到他碗里,蛮横地命令:“不饿不代表就是很饱!多吃点,不然怎么有力气兑现你的诺言一起变老?”
他只是笑,并没有拒绝她夹来的菜和她的“野蛮”。这些她只会对他才有的撒娇让他更加心事重重,也许寻常人家嫁女儿或者妹妹之前也都是这样的吧,他跟自己说,却又说不清。
“好,听你的,多吃一点!”拿起筷子,还是习惯性地先夹菜给她,“一起!”
默契地,她负责吃,他负责在她吃完“清理战场”。
林子里不时传来鸟鸣,偶尔一两只鸟从林中冲出来,划过湖上的天,从一头到另一头,不过一闪。
又叫了精致的茶果小点。
“冷吗?”他问。
孝和离开长椅,绕过来,从劲和身前挤过去,不客气地坐在围栏与他之间:“这样就好了。”
两个人挤坐在一张长椅上,太近,然而,怎么都不觉得有什么不正常。
他宠溺地笑。她受之无愧。
孝和继续扭着身子伏在扶栏上看外面如画的风景。
劲和剥了栗子放在掌心从她头侧递过去。
孝和歪一下头,嘴唇贴着他的掌心,就这么就着他的手直接将栗子吃进嘴里。
嘴唇的温度就像是一股微弱的电流,从他掌心里蔓延开来,另一只手摸摸她的头:“小猫一样。”
“喵……”她咯咯地笑。
他就这么剥。她就这么吃。
乐此不疲。
再递过去时,留意到掌心里残留着她淡淡的口红颜色,等她吃完,手就自然地搭在围栏上,另一只手从她的头另一侧指着不远处的水岸,说:“看那边,看到树荫下那块小空地没?”
“嗯。”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我曾想过在盖一间房子,要有一个伸向湖面的栈桥,钓鱼很不错。”他说。
“嗯,我也喜欢!”她附和着。
“临水的露台要设计成全透明的屋顶。”他继续说。
“为什么?”她问。他是个很注意隐私和自我空间的人,这样的设计让她好奇。
“给你看星星啊!”他说,很轻。
“我不需要天文望远镜,给我张舒服点的椅子就好。”
“没问题,不过我原本是想地板上铺毛毯,这样由着你怎么玩都行。”
“对对对,这样最好!”
“你开心就好。”他的声音就在她耳边。
“让我想想地毯的颜色,你说什么颜色好看?”她甚至开始憧憬着露台,一扭头——
鼻尖碰到鼻尖……
嘴唇与嘴唇近在咫尺……
感知着彼此的呼吸……
她被他圈在怀里……
他没动……
她没动……
四目相对……
不可以说话,呼吸也不敢,眨眼也不敢,一丁点的气息都足以改变存在于他们嘴唇之间不足零点一毫米的距离。
鸟儿进了森林,一切真的静止了。
太阳调皮地从云层后跑出来,光芒滑过她的眼睑,微微刺目,睫毛上闪着光。
她看见他瞳孔里的她。
他也看见了她瞳孔里的他。
没有累赘的言语,没有急促的呼吸,没有慌乱的眨眼,什么“意外”都没有发生,然而——
他们吻了!
算不算得清楚,这一吻,沉淀了多少年……
粘连地啄吻,断不开,停不下来……
她闭上眼,脊背靠进他胸口。
他那只沾上她唇印的手掌从她后面环着她,另一只指着方向的手与她的十指交握。
能停,可是,不想。
他,她,都是。
他对自己承认自己是清醒的,也对自己承认自己是有那么一点贪婪,吻一下,就一下,就好。
可是,她的手竟然抵在他的胸口,抓着他的衣服而不是推开他,然后,慢慢往上,揽着他的肩……
她如此情不自禁的回应让他不愿再多想,放开握着她的手,捧着她的脸,轻轻试探。
空出的手搂住他的腰,微微仰起头回应他,仅存的一点意识告诉她:如果错过这一次,也许永远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轻轻地碰触变成粘连的啄吻,无意地舔舐演变成唇与舌的纠缠,偶有的嘤咛终于化成了纵情地深吻……
这一吻,结束了多少无涯的时光?断送了多少荒野的时光?一盏茶的时光有没有一个吻这么久?
一辈子的光阴也抵不过一盏茶的静谧。
托着她的脸,拇指温柔地摩挲着她的嘴唇。
抓着他手臂的手紧了紧,他眼底的一切她都懂得。
他环抱着她。
她窝在他怀里。
他的脸贴着她的额。
他没有说对不起。
她没有痴缠沉溺。
静默。
生命里的默契,说破天,不过是彼此懂得。
水面被吹起波纹,风将半空的残叶吹落泛起涟漪,时间停落在叶脉上。
“冷不冷?”他问。
她没回答,往他怀里蜷了蜷。
他握着她的手,摆弄着她纤细的手指:“有礼物送你。”
“什么?”
他没急着拿出来。
“是什么?”她仰起脸问,“没见你带什么东西来。”
他似乎有些犹豫,迟迟不肯揭谜底。
“给我!”孝和摊开手掌。
劲和从风衣口袋掏出一个小小的黑色绒布盒,放她掌心。
第一次见到黑色的首饰盒:“耳环吗?吊坠?貔貅?”她问他。
劲和打开绒布盒,一枚戒指。铂金,玫瑰金和嵌了满满一圈钻的K金,三种金属指环彼此缠绕组成这枚戒指,内壁上刻着她的名字,却只有一个字:和。
他送过她无数礼物,戒指,是第一次。
“好漂亮!”她脱口而出。
“戴上?”
她伸出手,在他眼前晃晃,俏皮地看着他。
劲和一手托着她的手,一手拿着戒指,没有立刻戴。
孝和又晃晃手。
他对着中指,将将碰到指尖,孝和突然蜷起手指。
他怔了一下。孝和重新伸开手指。
无需语言,无需眼神。
劲和最终将戒指戴在了孝和的无名指。
孝和顺手把绒布盒揣进自己口袋,伸出戴着戒指的手迎着阳光:“好看吗?”
“嗯。”
“什么时候准备的?”她说。
“前几天才拿回来。”他说。
“嗯。”她没有继续追问,想到他一直把戒指戴着身上却没有送,心里五味杂陈,“超漂亮,好喜欢,我会舍不得戴的,怎么办?”
“以后每年都送你。”他说。
“可我最喜欢这个!”她说,“要不然,你再送我一个,这个我珍藏起来!”
“傻姑娘!”他轻叹。
“求求你!”她撒娇。
“好!”他应允。
几天后,他当真又送了她一枚,一模一样的,内壁上刻着:HE。
谁也没有提及刚才的吻,静静地享受着难得的清静。
孝和掏出手机自拍。
劲和说:“你自己拍就好,一个大男人自拍像什么话!”
“我要你一起!”她说。
“你自己拍啦。”他说。
“我要你一起!”她说。
“乖了!”他哄。
“我要你一起!”她说。
“我帮你拍!”他让步。
“我要你一起!”她说。
然后,他们一起拍了,用她的电话拍,又用他的电话拍,拍了很多……
劲和陪着她“胡闹”。
孝和选了一张他们自拍的侧面合照发朋友圈:“我要写点什么?”
“随便。”他说。
“好的!”她边说边打字,真的打了“随便”。
劲和一脸哭笑不得:“喂!”
诡计得逞,孝和指了指桌上的栗子:“我要吃那个。”
他始终笑得温润,剥了剩下的栗子,重新泡茶,翻微信里的朋友圈,看见她刚才的那条,文字留言只有今天的年月日和天气以及一个“嘘”的表情。下面已经跟了一堆点赞和留言。
“去树林走走怎么样?”劲和提议。
孝和点头,站起身。
他拿过她的围巾帮她围上,拎起她的包,另一只手伸向她。
她拉着他的手,让他拎着她的包,就像从前一样。
这些事,这些细节,他从不忘记为她做。
除了时间,什么都没有变。
“不知道林子里的樱花树开花了没。”
“哪有这么早。”他说。
“那次来的时候都开了。”她说。
“下次来的时候也会开。”他说。
“我会记住你说的话。”她说。
“不用那么麻烦,我替你记住就好了。”他说。
小径深处尽是泥土的芳香,杂草下隐没着一株小小的二月兰,弓着身子,柔柔弱弱的,裹着花苞,待放。
她蹲下去看,用手机拍特写。
劲和也蹲下去,用手指帮她撩起散落的长发。
一路走,一路欣喜。
她今天本来有很多事想跟他说,现在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大概,要说什么,她自己也不记得了。
他以前总敷衍她说:女朋友随时都可以有,一辈子的人,急不得。
他的“急不得”,答案今天被套在她的无名指上了。
然而,一切依旧。
如果他们之间的情感只是爱情这样简单,那也不必如此这般了。
生活里可能并没有那么多坏人,可是,生活里总是充满着让人束手无策的意外。
没有什么公平不公平的说词。
躲不过,不想逃,只能由着宿命将一切燃起,再由着宿命将一切平息。
他做得到,必须做得到。
“京年问我把你拐去哪了。”他看着电话说。
“要告诉他吗?”她说。
“当然,”他说,“不能告诉!”
两个人笑作一团。
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天还是蓝色的,云影投射在湖心。
他拎着她的包。她挽着他的手臂。慢慢走。
“劲和。”
“嗯。”他应。
“小沈该上小学了,你什么打算?”她问。
“跟在你身边吧。孩子跟着妈妈比较好。”他说。
“嗯。”她应,“我想送他去学点什么。”
“他的事你定就好了。”他说。
“你这是‘甩手掌柜’吗?”她调侃他。
“你是他妈,我是他妈?”他问,半真。
“我是。”她答,不假。
“乖了。”他说,“走,去那边看看。”
“陈叔问我下过个月德国的展会要不要去看看。”她说。
“哦,那个啊,”他又咳了两声,“去看看也行。”
“是不是感冒了?”她从他手边的包里掏出暖水瓶,扭开给他,“喝点热水吧。”
“哪那么容易病。”他并不在意这个,她递过来的水倒是喝了。
“如展会的话,应该可以绕路去看美夕。”她说,“如果你有空的话,可以和我一起去吗?”
“你念着人家还要拉上我。”他说。
“你是保护神嘛!”她“谄媚”着。
偏偏他会吃她这一套。
一路走过去,孝和想起那次来这里时劲和说过的那些话,又想到俊佑讲给她的那些事。现在想想,好像将他们说的话合在一起,有些是根本对不上的,但是分开理解,每个人说的又都是合情合理的。
“展览会的事,交给陈叔去办就可以了。南郊那块地如今出了问题,一时半会儿没人敢动,精力不必要盯在那里。先把工厂那边抓的紧点,检验一定要高标准。”他说。
“知道了。”她说,眼神还是有点发愣。
“又有什么想不明白了?”他问,
“想起以前的事,我还都没有捋清楚原委,一切就都过去了。你们合起伙来哄我一个小丫头,也不知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
“都是真的,只是你太机敏,有时候让对面的人也很棘手。”
“是吗?”
“当然!”
“这个周末你有应酬吗?”她问。
“没有。”
“带小沈去看昆虫展吧,我买了乐高,晚上可以在家陪他拼乐高。”她说。
“你作主。”
“嗯。”
回到市区已经傍晚,两个人干脆去幼儿园接了沈牧直接回家。
途中先是收到京年信息:今晚有应酬,改天再跟你算账。
接着收到美夕的信息:我决定回去。
她跟劲和说了美夕的短信。
劲和只是“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