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子敬瘪嘴:“你使唤我啊?”
薇薇额上青筋跳了跳:“让你去你就去。”
田子敬骂骂咧咧地去了。
站在原地,薇薇交叠两手,遥望梅树下的黄衫婢女,心头古怪。
这一次田家老夫人的寿宴,崔绍也在受邀之列,却并没有来。
他身为藩王,以清高淡薄闻名,从不结交权臣。
将黄衫婢女叫来,田子敬朝白薇努努嘴:“看到没有,这位姑奶奶让你服侍,她可是江州有名的泼妇,你好好服侍,不然被她吃了,少爷我也救不了你。”
薇薇无语得很,轻踹了他一脚,让他没事就赶紧滚。
田子敬掸掸袍子,委委屈屈地离开。
转头看向黄衫侍女,白薇冷淡问:“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名为巧云。”婢女低着头。
“你是刺史府的下人?”
“是。”
抿抿唇,白薇说:“抬起头来。”
黄衫婢女抬头。
她容貌苍白,眉眼寡淡,可能是听过原主的大名,亦或是被田子敬的警告吓住,神情诚惶诚恐。
薇薇打量这张脸——
真实自然,一点易容的痕迹也没有,身高也对不上。
应该不会是讨厌鬼吧,他能这么不要脸,连女人也扮吧?
薇薇暗自思忖。
而且——
他也没有理由来寿宴凑热闹啊!
狐疑的目光在那张平淡的脸上转了转,心底怪异熟悉的感觉,无法褪去,白薇抬了抬下巴,故意用傲慢的语气说:“见到王妃不知道磕头,没人教给你规矩?”
丫鬟好像更害怕了。
她苍白着脸,乖顺地跪下,朝年轻的王妃,磕了一个头。
掀开裙摆,薇薇抬起一只脚:“我的鞋履脏了,给我擦擦。”
黄衫婢女跪在地上,捧起她的一只足,垂着首,用袖子一点点擦拭。
薇薇放下心。
应该不是,讨厌鬼再不得老齐王喜欢,也是天潢贵胄,怎么会一点心理负担没有,给人磕头拭鞋呢?
最后看黄衫婢女一眼,她挥手让对方下去。
薇薇转身离开。
跪在地上的黄衫婢女,抬起头来,表情平静,幽深双眼,注视着她的背影。
寿宴开始后,白薇被安排坐在老太君旁边,不过片刻,她便觉得无聊,嚼着果脯,轻晃着腿。
“百里薇,你能不能别晃了啊,我眼睛都要晕了!”田子敬崩溃地说。
薇薇拿果脯砸他鼻梁,低声说:“谁让你看了呀!”
田子敬捂着鼻子,对她瞪眼。
田老太君慈爱地看着两人:“你们两个,都多大年纪了,还跟小时候一样,见了面就要吵个不停。”对于两家没能结亲一事,她心中很是遗憾。
白薇吐吐舌头,心下倒是一松,田家心胸宽广,并没有因为退婚之事,生出嫌隙。
田子敬还要说什么,一个驯兽人牵着一只白虎上了场,他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
白薇咦了一声,也看了过去。
委虒是雍国的神兽,它的外形,酷似白虎,因为这个缘故,普通的白虎,也成了祥瑞的象征。
雍国白虎稀少,这一次老太君过大寿,有人能弄来一只,可谓用足了心思。
手戴玉扳指,穿着富贵的商人,走上前来。
他一揖到底:“老太君,我这只白虎,非同寻常,灵性十足,还能听懂人的话。”
田老夫人一生幸运,丈夫忠诚,儿子孝顺,临到老了,还有几分孩子气。
一听他的话,果然露出兴味盎然的神色,迫不及待问:“它都能听懂哪些话?”
富商笑眯眯地说:“老夫人一看便知了。”
他朝驯兽人示意。
只听驯兽人扬声道:“日月昌明,松鹤长春,笑口常开,天伦永享!”
他话音刚落,白虎抬起上半身,捧起前爪,朝着老太君,连揖了三下。
凶悍的猛兽,做出这个动作,竟然有几分憨态可掬,周围的人都连声称奇。
驯兽人又命令白虎做出一些动作,周围人哈哈大笑,老太君也被逗笑了。
见母亲高兴,田刺史心中也愉快。
摸了摸胡子,他笑着对富商说:“你这只白虎,确实是能听得懂人话。”
献虎的富商顿时红光满面,其他商人也暗中投来羡慕嫉妒恨的眼神。这么多人送礼,估计就他被田刺史记住了。
周围笑声不断,薇薇的表情却怔怔。
望着在驯兽人指挥下,灵活耍宝的白虎,她杏眼里露出不忍。
薇薇瞧得清楚,这只白虎的眼神,忧郁颓废,它的身上也有鞭笞的痕迹。这位驯兽人,分明是用强迫的方式,训练它做出这些动作的!
无想门擅长的之一,就是御兽。
但是无想门的人,将灵兽视作伙伴,从来不会用使用暴力。
白虎还在驯兽人的指挥下,做出各种动作,薇薇移开眼睛,要不忍心看了。但这是别人送给老太君的寿礼,她心中怜悯,却不好插手。
表演完毕,驯兽人驱赶着它离开,白虎磨蹭着不走,驯兽人脸一沉,扬起鞭子狠抽过去。
白虎皮毛上,一道血痕立显。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只听它遽然大吼一声,向前一冲,将驯兽人撞了出去,接着硕大身躯一转,奔向人群!
宾客们满脸惊慌,四散惊逃。
“怎么回事?!”
“吃人了!老虎要吃人了!”
富商脸色瞬间惨白。
府中武士迅速涌出,将白虎包围了起来。
白虎一改抬爪作揖的憨姿,异常凶猛,接连扑倒数人。
眼看局面就要失控,田刺史脸色铁青,做了个手势,斩钉截铁:“射杀!”
白薇一直看着一切,这时候猛然站起,喊道:“且慢!”
可是已然太迟。
藏身的弩手接连现身,武士们后退,数箭齐发——
箭雨扫荡,一些被白虎躲了过去,但还是有几只箭矢,狠狠扎进血肉。
白虎一声痛吼,双目赤红,更加疯狂。
眼见又一轮箭雨又要落下,薇薇一咬牙,飞身向前掠去,落在它的背上。
田子敬瞪圆了眼,叫道:“百里薇你疯了啊!”
田刺史也吓了一跳,赶紧制止□□手。
王妃竟然落在了疯虎的背上,刺史府里的其他人,也都露出诧异的表情,无数道难目光,落在了骑着白虎的少女身上。
“王妃想要干什么?”
“难道她想制服它,白虎疯了,她也疯了?”
后背被骑乘,白虎怒不可遏,狂甩身体。
众人的眼里,只见红衣的少女,被甩了下虎背,重重摔上地面。
她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似乎昏死了过去。
“真是不自量力!”
“好大的笑话!她不会以为畜生真的听得懂人话,还会认她王妃的身份吧!”
田子敬急出眼泪,就要冲上前去。
下人一把抱住他:“小公子,危险啊!”
崔善也情不自禁就要跑过去。
武安易拦住他,低声疾语:“殿下万金之躯,岂能以身涉险?”
崔善一个激灵,也意识到自己手无缚鸡之力,过去也无济于事。
“你们快去救下齐王妃!”
他心急如焚。
武安易露出为难的神色。
太子的命令不得不听,可他们的职责,是保护殿下的安全,并不包括藩妃。
而且一出手,殿下的身份不就暴露了嘛!
纷乱的人群里,黄衫的侍女低着头,死死盯着地面,垂在一侧的手,紧紧攥着。
刺史府的武士们,想要施救,可王妃就在疯虎脚下,他们不敢轻举妄动,□□手也不敢再激怒它。
突然田子敬看到什么,绝望大喊:“百里薇!”
惊呼声不断,所有人都看见,发疯的白虎,一个扭身,朝王妃扑了过去!
眼见鲜妍的少女,就要葬身虎口,就连讨厌百里薇的人,都露出了不忍的神色。
田子敬绝望地闭眼。
崔善腿一软,坐倒在地。
就要被咬喉的刹那,白薇蓦得睁眼,反身跃起,五指相夹,在虎颈轻拍一下,稳稳地落在了虎背上!
她眼神明亮,身姿矫健,哪有刚才的虚弱之态?
崔善目瞪口呆,其他人也瞪大眼睛。
田子敬没听到惨叫,手捂住眼,漏开一隙看过去。
见到这一幕,他张大嘴巴。
众人的眼里,只见白虎背上的王妃,撕开裙踞一角,系上白虎双眼。
她小脸冷静,失去视线的白虎,恼怒地要将她甩下,可少女纤弱身体,如浪上轻舟,剧烈翻摆,却始终不落。
接着她轻轻趴上去,瓷白的小手,一次又一次,温柔地抚过白虎巨大的身躯。
狂躁的猛兽,在少女的抚慰下,居然真的渐渐平静下来。
忽然,它被蒙着的双眼中,流下眼泪,匍匐在地,温顺无比。
周围一片死寂。
人群里,苍白削瘦的黄衫婢女,一动不动地看着猛虎前的少女。
薇薇轻轻从白虎背上跃下,感受到什么,她扭头看去。
人群里,黄色的衣角一闪而逝。
情天忽然说:“你刚才是故意被甩下来的吧。”
薇薇回过神,在心中轻轻嗯了一声。
第一次跃上白虎背脊,试图与它沟通,白薇便感知到,它的内心一片狂躁混乱,毫无理智。
她怀疑白虎的失控,是人有意为之。
于是假装被甩下,以这些天收集的微薄灵气,凝聚成针,趁它不备,刺入体内。
果然逼出了不得的东西。
小脸凝重,她看向手心中的死蝶。
情天惊叫出声:“这里怎么会有玄晶蝶?”
玄晶蝶是无想门培育的一种灵虫,培育它们的方法,在最后一任门主婀娜失踪后失传。
薇薇驭兽的本事,就源自无想门。仙盟里有无想门的功法,却并不全。甚至早在灵虚界毁灭的千年前,无想门最核心的功法就已经丢失。
无想门的核心功法和圣物只传门主。
在灵虚界因大邪魔灭亡的上千年前,门主婀娜带着圣物,莫名失踪,杳无音讯。
无想门从此一蹶不振。
看着手中的蝶尸,薇薇若有所思,镜花水月里的幻境,难道与无想门有什么联系?
田子敬焦急万分,一团风地冲了过来,抓住她的肩膀。
“百里薇,你是嫌命太长了吗!”
白薇知道他是关心则乱,笑一笑说:“我这不是好好的吗,你抓疼我了。”
田子敬不好意思地松开手。
挠挠头他道:“你下次可别再这样莽撞了。”
白薇点点头,余光里,那个奇怪的青衣男子步伐焦急,想向这里走来,却被击落花盆的那个好手拦住。
冬雁气喘吁吁跑来:“奴婢又要被您吓死了!”
不过解手一趟的功夫,小姐又出事了。
贴身丫鬟真是不好当啊!
白薇给了她一个歉意的眼神。
看到她身残破的衣裙,冬雁唉声叹气:“小姐,我们快去换身衣裳吧。”
薇薇颔首。
白虎被牵了下去,寿宴继续,仆人们收拾被破坏的桌椅碗筷,达官贵人们重新饮酒作乐,寒暄酬酢
刺史府的一名管事,气势汹汹走来,看到黄衫婢女直勾勾地看着一个地方。
他望过去,视线之内,齐王妃红裙灿烂,背影纤细。
一把扯住黄衫婢女,管事喝问道:“巧云,你刚才死到哪里去了?”
其貌不扬的丫鬟,垂下眼睫,低声下气地说:“周管事息怒,我方才去解手了。”
管事一巴掌打到她头上。
“看什么王妃娘娘,那也是你能高攀的人吗,要不是看在你老子娘没了的份上,今日这种场合,哪里轮得到你来伺候,还不快去干活!”
“巧云”露出感激涕零的神色:“是管事抬举我。”
管事满意地嗯一声,大摇大摆地走了。
苍白瘦弱的婢女,脸上谦卑的表情渐渐消失。
走到碎裂一地的瓷碗旁,“她”蹲下身,右手默不作声地拾掇残片,垂在一侧的左手动了动。
没有人注意,场中十几个仆人的表情突然一片空白,转瞬间又恢复正常。
其中一个中年男仆,僵硬地动了几下,眼中闪过一抹紫色,朝着田刺史走去。
换好衣裳,白薇重回宴席,走到铁青着脸的田刺史前。
瞥了他身旁束手而立的中年男仆一眼,薇薇心中闪过一种不舒服的感觉。
没有多想,她收回眼神,望向田刺史:“田爷爷,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看到是她,田刺史一愣,平缓脸色:“是薇薇啊,虎门无犬女,今日多亏了你,爷爷还没谢过你,你有何事?”
薇薇认真地说:“白虎酿下大错,却并没有伤到人的性命,我想请田爷爷,放它一条生路。”白虎大闹寿宴,事后免不了一死,她既救下它,就不能不管。
显然田刺史正有处死它的打算。
他神色为难:“不杀白虎,怕是无法对今日受到惊吓到的人,有一个交代。”关键太子也在其中。
薇薇张开手心,给他看掌中之物。
田刺史面色一变:“玄晶蝶?”
薇薇诧异地说:“田爷爷知道玄晶蝶?”
田刺史沉着嗓音问:“孩子,你是从何处得来这几只死蝶?”
“是从白虎体内取出的,”白薇好奇地问,“田爷爷是想到了什么吗?”
田刺史眼中闪过忧虑,太子刚来江州,就出了这等事,难道太子已经暴露,这些是冲着他来的?
他面色凝重地说:“玄晶蝶是公冶余孽家的东西。”
这些余孽,可能死灰复燃了。
白薇心中一惊,玄晶蝶不是无想门的东西吗,怎么和曾经的诸侯国产生关系了?
田刺史想起什么,说:“当年铲除余孽的战役,我是主将之一,吃了不少这种东西的亏。他们将这些虫儿放入各种畜生的体内,借以操纵,杀了我方不少好儿郎。”
薇薇忽然想到,公冶家不就是讨厌鬼的母家吗?
“孩子,此事我还需上报陛下秘密调查,在此之前,你莫与他人声张,”田刺史看向她,顿了顿,“就算是亲近的人,也不要多言。”
白薇回过神。
明白对方意思,她点点头:“田爷爷放心,我不告诉崔绍。”她才不要理那个讨厌鬼。
田刺史欣慰地笑了笑,老友的这个孙女,似乎懂事了不少。
“好,这几只玄晶蝶,你就放在田爷爷这里,至于那只白虎,爷爷答应你不杀它,过几日着人给你送去。”他答应道。
保下白虎一命后,薇薇的心头,却仍有一点心神不宁的感觉。
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正在思考,肩膀猛地被拍了一下,薇薇抬头,眼底映出田子敬一张大脸。
“百里薇,你和我爷爷偷偷摸摸说什么呢,是不是告我的状?”他不满地说。
白薇嘴角一抽:“我要告你的状,还用的着偷偷摸摸的吗?”
田子敬一想也对。
挠挠头他悄声问:“你干坏事最熟练,帮我想想,我该怎么去偷那只镯子?”
白薇想了想,也没有好招。
想起什么,她转头看向田刺史身边的那个中年男仆,低声询问:“田爷爷身边的那个人,是府中的下人吗,我怎么从来没见过?”
田子敬也看过去:“是啊,他是爷爷在江州新买的,姓陶,你不认识也正常,爷爷很器重他,他有什么不对吗?”
白薇压下心中莫名的不安:“没什么。”
那个人身上,有一种让她不舒服的气息。
没走出几步,身后突然传来田刺史一声怒吼:“陶谦!”
薇薇猛然回头!
只见田刺史捂着脖颈,满脸惊怒。他的脖子上,被抓出了几道伤痕。而抓伤他的人,正是那个叫陶叔的人,
中年男仆的脸上,表情呆滞。
武士扑来,将他扑倒在地。中年男仆奋起反抗,似乎完全不惧疼痛。
足足五个侍卫,才将他制服,捆了起来。
刚被制服,还没让人松一口气,忽然其他十几名仆役也开始发疯,狠狠抓咬身边的人。
刺史府里,各种惊慌声响起。
“怎么又出事了?!”
“啊——!”
宾客们才经过白虎闹事,惊魂未定,又遭到这一出,顿时如慌成一锅粥。
公冶秀珠站在僻静处,傻眼地望着这一幕,父亲似乎并没有做过这样的安排啊!
白薇脑中,一个念头止不住地冒出,她的视线,在慌乱的人群中快速逡巡。
她看到了“巧云”——
其貌不扬的丫鬟,站在慌乱人群里,表情冷酷,格格不入。
顷刻之间,薇薇明白一切。
崔绍你这个王八蛋!
心中狠骂一声,她跃身上前,反手摘下发簪,朝黄衫婢女,疾射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