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漱玉院,薇薇心头疑窦未消,反而重重。
风荷园确有天雷之力,她本以为,这间园子是因日久天长,风吹雨淋才坍塌颓圮的,可仔细一想,明显不是。
它分明是给天雷劈塌的!
一个普通的园子,怎么会招来老天如此大的恶意呢?
换上新鞋袜,迎着飞雪,白薇再次出门。
她想问问孟总管,有关王府从前的事。
院内寂静无声,没有叶秀珠的身影。
该不会是伤了自尊心,不敢见我了吧,薇薇认真地想。
孟总管正在清点账目,看到白衣金钗的王妃,眼中闪过惊艳之色。
他起身恭敬行礼:“王妃屈驾光临,是有要紧的事吗?”
薇薇抬手,让他免礼。
她开门见山地问:“风荷园是从何时,变成如今那个样子的?”
听到王妃的问话,孟总管摸不着头脑,还是如实回答:“王妃,此事我并不是十分清楚,在我来到王府前,风荷园便已经是如今的模样。”
“你不是王府的老人?”薇薇讶异道。
孟总管否认。
薇薇想了下问:“那府里有谁是伺候过老王妃的?”
“王妃,府里已经没有当年的老人了,”孟总管谨慎地说,“老齐王发生那样的事,殿下继承王位后,将府中的人,都换了一遍。”
薇薇知道他口中所指,是老齐王谋逆一事。
讨厌鬼把府中的下人全部换过?
她直觉他这么做,不只是因为这个原因,还有风荷园的天雷之力,也一定千丝万缕,和他有所联系。
“那你知道崔绍从前还是世子时的事吗?”薇薇顺口问。
孟总管露出了然的神色。
王妃问风荷园,果然还是拐弯抹角,想要打听王爷的事。
猜到对方所想,薇薇心头郁闷。
抿了抿,她没有辩解。
辩解也是白费口舌。
王妃不好相处,但今天态度温和,而且她对王爷的深情实打实,一直不变,孟总管敬佩她这点,愿意告诉她。
“王妃,王爷以前的事,我了解不多,只知道一点。”
“听说王爷在继位前,并不怎么出现在人前,单独住在府中的一个地方,只有逢年过节时,老王爷才会将他叫出来,一同上座吃饭,接受下人的叩拜,可能是老王爷希望他刻苦读书吧。”
“后来圣上为太子选伴读,将王爷召进宫中……”
回去漱玉院的路上,薇薇心想,孟总管说话委婉,老齐王绝不是想让讨厌鬼苦读。
他一个世子,哪要那么多学问?
他就是单纯不想看到这个儿子。
他为何不想看到他?
情天冷不丁说:“你这么关心他的事做什么?”
薇薇一愣,干巴巴道:“我、我就是好奇。”
看着她的表情,情天忽然想,天生邪魔和天生仙魄,真的是相看两厌,第一眼就恨不得杀死对方吗?
为何它觉得,薇薇对崔绍的关注,有点过多?
而他也并没有杀她。
情天很后悔,横渡虚空后,忘记那么多事。
器灵女童音严肃,提醒她:“无论他的过去还是未来,都和你无关,太子才是第一要务。”
薇薇手笼在袖中,乖巧嗯一声。
回到漱玉院,她抬手触碰魂花,查看太子近况——
画面里,青衣的男子站在的湖水边,遥望远方,神情忧郁。
睁开眼,她杏眸中都是讶异。
那片湖水,浩浩汤汤,横无际涯,分明是江州的圣湖!
太子居然来到了江州!
老皇帝病重,他不在宫中侍疾,安稳人心,跑来江州做什么?
圣湖之畔,日落西头,太子崔善一身青衣,遥望湖面,愁眉不展。
祖宗的手扎记载,神女的遗宝应该就在圣湖里,但为何派了一波波精虎卫下湖,还是遍寻不得?
太子妃纪千柔手撑罗伞,走了过来,柔和地说:“殿下可有寻到神女的仙踪?”
崔善眼神闪烁了一下,含糊其词:“没,没有,神女仙踪难觅。”
“殿下一表人才,神女见到您,势必倾心与您。”纪千柔笑着说,温柔无比,眼波盈盈。
崔善有点心虚。
这一次前来江州,告诉妻子的理由,是梦见神女,真相当然不是如此。对于善解人意,体贴温柔的太子妃,崔善骗了她,心中并不好受。
他抱歉地对妻子说:“这一次辛苦千柔你随我远道前来。”
“能随侍殿下左右,妾身不觉得辛苦。”太子妃注视着他说,深情款款。
对上她眸中深情,崔绍身形一僵,很不自在。
太子妃是太后赐给他的,千好万好,却不是他心仪的类型。
察觉到他的僵硬,纪千柔垂眸,轻声说:“臣妾体寒,不能久伴在殿下身边,先行回轿了。”
“你快些回去吧!”崔善不易察觉地松了口气。
回到暖轿上,纪千柔掀开毡帘。
望着太子的背影,她攥紧了手指,眼中闪过挫败与不甘。
她和太子成婚整整四年,温柔小意,却始终无法让太子迷恋自己,更别说行敦伦之礼,诞下麟儿。
太子懦弱少威,心思简单,这一看就是皇帝的意思。
皇帝和太后不和,朝中人人心知肚明。
而她是太后的人。
远处响起马蹄声,几乘快马远远奔来,渐渐驰近。两名精虎卫检查身份令牌后,将为首的一匹放了进来。
田刺史年过半百,长须花白,却精神矍铄。
他翻身下马,快步走来,双膝就要下跪:“太子殿下驾到,臣有失远迎。”
崔善神色一喜,连忙扶他:“田公不用多礼,快快请起!”
第二天薇薇醒来,冬雁带来消息:“小姐,王爷昨日回了清净山。”
嗯了一声,薇薇小脸认真:“以后他有什么消息,不必再特意告诉我。”
冬雁打量她,见小姐的脸上,一点异样也没有。
小姐昨日把王爷摔在地上,今日连王爷的动静都不想知道,看来没有撒谎,真的是没有那么喜欢王爷了。
她暗暗心想,这样也好。
王爷总是让小姐哭,小姐如今的笑容,多多了。
一连几日,白薇带着贴身丫鬟,去往风荷园,用祝祷的方式,搜集灵气。
可每次回来,她心中都沉甸甸的——
祝祷获得的灵气,根本不足以支撑施展入梦术。
回到屋里,看见小姐托腮沉思,冬雁也不打扰她,兀自收拾。
忽然她看到什么,抽出一张帖子,问道:“田家老夫人的寿宴就要到了,小姐想好要送什么寿仪了吗?”
白薇一愣,接过帖子。
她差点将这件重要的事忘记。
田家和百里家是世交。
先帝还是大将军,被派往降服妖魔时,两人就追随先帝左右。那时的宁昌候,是田正阳的上官。后来宁昌候封侯,田正阳也一路升官晋爵。
田家和百里家第二代的男儿里,百里俊,也就是宁昌候幼子,能文能武,继承了宁昌候早年的风范,是最被看好的那个。
可惜他早年迷恋上一位名妓,后来更是失踪。
百里家第三代的儿郎里,再没有出彩的人物。倒是田家的第三代,嫡庶和谐,英姿勃发,有将田家继承光大的趋势。
百里薇十岁时,老宁昌侯将她许给田家的小嫡孙田子敬。
百里薇和田子敬是青梅竹马。
若不是崔绍横空出世,百里薇对他一见钟情,说不定如今两人的孩子,都能满地乱跑了。
一年前,田正阳被调往江州,任命刺史。他以孝顺出名,上任也把老母亲带在身边。
江州是崔绍的封地,但景王之乱后,皇帝收归藩王权利,他并没有处理政务的权利,更无军权。
这一州实际上的长官,是田刺史。
白薇思考片刻,说:“从带来的嫁妆里选,不走王府的公账。”为了避开结交权臣的嫌疑,也为了维持清冷孤高的人设,这一次的寿宴,崔绍绝对不会参加。
那她就不是以齐王妃的名义参宴,而是以世交晚辈的身份。
冬雁应了一声,下去吩咐。
门扉掩上,白薇忽然想起什么,霍得一下,站了起来。
当年田家给田家送来定亲的物件中,有一只白玉镯。
这只镯子,晶莹剔透,色泽温雅,是田刺史跟随先帝降妖除魔时,偶然得来的。
现在薇薇回想,这分明是一件灵器!
从灵器中获得灵力,可比祝祷来得方便多了!
但这只镯子,在退亲时,被还了回去。
白薇若有所思,如何才能从田家,将这只灵镯借来用一用呢?
清净山上冬风烈烈,鼓动管修贤灰袍。
伸手在棋盘上落下一子,他说:“东方厚那个小人的藏魂术,我帮你看了,没有做过手脚,倒还真有几分独到之处。”
想到什么,他又叹气:“我苦修二十多年,倒头来还比不上东方厚那个无耻小人,帮不上你什么忙。”
崔绍垂眼,夹着一颗白子,点在旁边。
他手指冷白,让人分不清是手更白,还是棋子更白。
“亚父修的是天地自然之道,岂是他那种邪魔歪道能比。”崔绍平静道。
管修贤知道公冶家和田家有旧怨,要利用玄晶蝶,田家老太君的寿宴上,大闹一场,但想不清,这和义子要来藏魂术有何关系。
询问的话,在喉中转了几转,还是咽下去。
义子对他恭敬,但管修贤清楚,两人并不亲近。
如果早日出山,来到他身边施予教导,会有所不同吗?
一棋终止,白负黑胜。
“亚父胜了。”
青年起身离开。
他颀长的背影,褪进漫山的风雪里。
管修贤收回眼神,看向黑白交错的棋盘——
绍儿是故意输的。
这个孩子的内心,他一直看不透。
一粒粒收回棋子,他眼中露出几分迷茫,阿嫣,我如今所做之事,真的是对的吗?
刺史府老夫人大寿这一日,府中宾客云集。
冬季百花凋谢,却难不倒侍花人。
除了红梅白梅,府中处处,摆满假花盆景,硬是在皑皑冬日,凑出了花团锦簇的热闹景象。
今日的主角是田家老太君,江州贵妇们眉飞色舞,讨论的却是另一个人。
“她真的跳了?”
“千真万确,就是命大得很,没摔死。”
“说来宁昌候府家风也不坏,怎么出了这种不要脸的女儿,我看王爷都是被逼得烦不胜烦,才躲到了清净山上。”
“还真说不定呢,等到了纳妃那一日,不知道她又要——”
讥讽之人还没说完,面色惊恐。
白薇托着腮,笑意盈盈:“你们在说什么,这么高兴,快说与我听,好让我也一同高兴高兴。”
几个贵妇的脸涨成酱紫色。
讥讽之人,结结巴巴道:“王、王妃,都是些无聊的家常事,没说什么好笑的。”
抿抿唇,白薇转身离开。
讨厌原主的人那么多,要是一个个找过去,她还要不要做别的事啦?
王妃远去,贵妇们紧绷的身体一松,都出劫后余生之感。
几人对视一眼,也看到各自眼里的诧异。
齐王妃好像和从前有些不一样了?
她竟然没有发怒,大闹一通?
其中一个望着王妃远去的背影,攥紧手中香帕,喃喃道:“她好像也比以往更漂亮了……”
公冶秀珠看向身边的少女。
她一身红色花间裙,裙琚逶迤,明艳俏丽,腰部有层叠褶皱,将她腰身勾得极细,漂亮极了。
这种美丽,简直让人移不开眼睛。
公冶秀珠咬住下唇。
白薇注意到她的神情。
禁闭解除后,崔绍仍将这个女护卫,放在她身边,名义上是护卫她的安全。
薇薇都要无语了。
她很怀疑,讨厌鬼是不是烦姓叶的,才找出借口,把麻烦甩给我啊?
但他若不想要这个侍卫,直接辞走不就好了,何苦要大费周章?
还有,她佩戴的那把刀,一看就不是凡品。
姓叶的真的只是一名侍卫吗?
白薇若有所思,偏头道:“既然已到刺史府,你就不用再继续跟着我。”
“王妃到时候可别在王爷面前,说我不尽忠职守。”
公冶秀珠冷着脸说。
她对败在王妃手上一事,耿耿于怀。
薇薇冲她嫣然一笑:“我可没有背地里说人坏话这种爱好。”
少女红衣耀眼,明明艳光四射,笑起来却梨涡浅浅,露出一颗小虎牙,天真俏皮。
公冶秀珠不由自主恍了下神。
察觉到自己的恍神,她眼中闪过羞恼之色,狠狠扭头离开。
白薇让冬雁去送礼,自个去找田子敬。
她并不喜欢这件衣裳,但这是百里薇的心爱之物,只好穿上。
很快她看到田子敬。
他正和一个陌生男子交谈。
男子身着青色绸衫,气质斯文,举手投足间,却带有几分呆气。薇薇眼尖,一眼看破,他用了易容之术。
情天忽然说:“田子敬身边的那个人,不同寻常。”
白薇:“嗯,我察觉到了。”
她心中生出几分好奇。
正要开口喊住田子敬,白薇稍一犹豫。
原主见到田子敬,可不会客客气气地招呼。
他也很熟悉原主,不能露馅。
摸了摸下巴,薇薇偏头看见地上的假花盆。
她飞出一脚。
花盆朝着田子敬砸去,正要命中,斜刺里闪来一个,一拳击开花盆,冷冷看来。
这人体格精壮,目光炯炯,一看就是难得的好手。
白薇吃了一惊。
情天说:“不止一个,还有许多。”
薇薇扫过去,心下更惊,果然几丈的范围内,还暗藏有十几个人。
她一踢出花盆,这十几人都看了过来。这些人藏身人群中,不会是为了田子敬,明显是保护那个青衣男子。
这人到底是谁?
她心中好奇更盛,不动声色地瞥过去,却看到青衣男子正愣愣地望着自己。
薇薇也一怔。
转头看见是她,田子敬气得哇哇大叫。
“我靠,百里薇你又发什么疯啊!”
薇薇朝他招手:“你快过来,我有话找你!”
“我不要,你能有什么要紧的事,一定是要找我吵架!”田子敬大叫,“还有你让我过去我就过去,我不要面子的吗?”
薇薇佯怒,柳眉倒竖,脚尖一踢,又一个花盆向上飞起。
她一掌劈裂,威胁道:“你过不过来?!”
田子敬装出受惊害怕的样子:“豁——!我好怕哦,百里薇你这个疯婆娘,还好老天有眼,没让我娶你!”
薇薇俏脸一沉,跃身上前,就要抓他。
田子敬斜身一溜,向旁跑去。
两人一个跑,一个追,渐渐远去。
武安易甩了甩击开花盆的手,走到青衣男子身旁,轻声道:“殿下可有受到惊吓?”
一抬头,却见殿下正呆呆看着红衣少女远去的背影。
他心头一跳,想起宫中的一则传言——
太子妃温柔贤淑,却不是太子殿下喜欢的类型。殿下喜欢的,是活泼的少女。
“这位女子,是齐王妃。”武安易低声道。
崔善脸白了白,嗯了一声,垂下眼睑。
白薇追上田子敬,抓住他左肩,将他拽定。
田子敬肩膀一缩一抖,想要甩落她的手,可少女的手,稳稳当当,丝毫不松。
他怪叫着回头:“百里薇,你吃了什么灵丹妙药,三年不见,武功长进这么大!”
白薇哼了一声,松开手:“刚才你身边的是谁?”
“我也不知道,老头子让我陪他。”田子敬挠挠头。
白薇没有再问,直入正题:“你还记不记得你我定亲的时——”
她话都还没讲完,田子敬一脸惊恐,夸张叫道:“你不会是迷途知返,后悔当这个王妃,要和离了再嫁给我吧!”
一刹那,周围安静下来,无数道若有如无的视线,打量过来。
白薇:“……”
她去捂田子敬的嘴。
田子敬呜呜叫:“我日子快活得很,才不要娶你这个疯婆娘……”
薇薇真是杀了他的心都有了。
压低声音,她恨铁不成钢:“你瞎嚷嚷什么,你丢不丢脸?”
田子敬嘟囔:“你还怕丢脸?”
白薇:“……”
“你放心,我没想嫁你,我是想借一借当初你我订亲时,你家的那只镯子。”
白薇肃着小脸说。
“你要那只镯子干什么?”听她说不是要强嫁给自己,田子敬一颗心落地,满脸狐疑之色地问道。
薇薇说:“那是一只灵镯。”
田子敬大惊失色。
雍国有妖魔鬼怪,也有道法术师。
那位大将军皇帝,来位不正,唯恐被术士加害,把道术列为禁术,不许人修炼。
他还下令将全国上下,有关道法的书籍,全部收缴焚烧。
从此,修炼的法门,被牢牢地掌握在皇家手中。
原主和田子敬,从小就对这些好奇,薇薇以修炼诱惑他,田子敬果然心动。
犹豫半天,一咬牙他道:“成,刚好这只镯子被祖父带到江州,我找个机会,给你偷来!”
两人低声交谈,从远处看来,耳不离腮,亲密无间。
突然之间,白薇感觉到,背后有一道目光看了过来,冰冷如刃。
她猛然回头!
不远处的梅树下,几位贵妇人在谈笑风声,身边侍立着几个婢女。
其中一个,穿着黄衫,削瘦苍白,垂首敛目。
对方很陌生,白薇的心中,却飞掠过一种熟悉的感觉。
……不会吧?
手心攥紧,她指向黄衫侍女,对田子敬说:“你去,让那个黄衣服的丫鬟来伺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