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生桥上,白薇以代入的方式,看到了无想门门主婀娜的回忆。
将玉枕狠狠掼向地面,对着镜面上模糊的蓝影,婀娜的声音,带着哭腔:“石望真,从今往后,我与你恩断义绝,再无瓜葛!”
她环抱肩头蹲下来,肩膀抽动,眼角划过的泪水,浸湿了紫裙。
良久,婀娜擦干眼泪,站了起来。
弯腰将玉枕捡捡起,她走出洞府石门。
青树翠蔓,蒙络摇缀,无想门内永远温暖如春。
春山如笑,婀娜眼中却是迷茫和痛苦。
身为无想门门主,按照门规,她无法离开山门。除去还是门主候选人时,师父过世的那一次,她离开山门,前往敛尸,这一辈子,婀娜都再没有离开过这里。
无想门很好,但从小到大,婀娜一直很想看到外边的世界。
她想看除了春光外的景色。
师父死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婀娜闷闷不乐。
偌大的山门里,没人真正关心她,能听她说话,师父将门主之位传给她而不是骊珠师姐,师姐心有怨恨,不会与她交心,而身为门主,门人对她,更是恭敬有余亲近不足。
婀娜一直很寂寞。
直到从先辈的遗物中,翻找出那面镜子。
透过镜子,她认识了石望真。
他会关心她,永远那么耐心地听她说话,她说再多的话,他也不会不耐烦。
他还送她这么漂亮的玉枕头。
可是他千里迢迢,将玉枕放在山门前,讨她的开心,却不进来见她一面。
如今,他又说他成亲在即,不能再与她见面。
原来他一直是在耍她!
亏她还以为他也喜欢她!
早该想到,婀娜郁郁地想,若如不然,他为何总也来见我,每次问及身份,他也总是顾左右而言他?
认识这么久,除了他的名字,别的竟然一概不知。
再也不要想着他!
心中狠狠发誓,可胸口的疼痛,那么真切,难以消除。
远处有人声逼近。
不想门人见到自己的狼狈模样,婀娜苍白着脸,转到假山背面,隐藏气息。
人声窸窣。
“万妖窿的封印松动,是时候加固封印……”
“这也不是我等能决定的,需请示门主,请出圣物……”
“婀娜门主继任七年有余,一直未能觉醒,这请出圣物,依我看是她不能,这么没用,也不知老门主是如何选她出来的,七年前我还和人打赌,下一任门主定是骊珠。”
婀娜脸色更白。
觉醒是无想门门主最重要的责任,唯有觉醒之后,才能调动圣物问情。
每一任无想门门主,在被选中上任的一年之内,至多两年内,都会觉醒。
唯有她,七年过去,还是没有觉醒的征兆。
几人走远,婀娜从假山后走了出来。
当天夜里,她带着如意宝瓶问情,走进了万妖窟。师父曾经说过,身处危机之中,会增加觉醒的可能。
婀娜想做点什么,让自己忘却痛苦。
与万妖窟中的妖兽,几经血战,她仍没能觉醒。
发丝散乱,裙琚染血,紫裙的少女倒在冰冷的地上,绝望地想,我果然是一个无用的人。
师姐讨厌我,石望真不要我,师父对我寄予厚望,我也辜负她。
她闭目心想,我若就这么死了,对谁都好。
一只血迹斑斑的委虒,拖着断腿,走了过来,舔了舔她的脸。
婀娜眼睛也未睁开,虚弱地说:“趁我还未后悔,快把我吃了吧。”
没有预想中的疼痛,一只暖烘烘的小东西,被塞进怀里。
她睁开眼,看到一只幼崽。
它那么小,软乎乎的小身体,带着奶腥气,眼睛上蓝色的膜还没有褪去。
察觉到生人的气息,幼崽张牙舞爪,凶狠地奶叫着。
握住它的小爪子,婀娜看向母兽。
它已经断了气。
闭了闭眼,婀娜知道自己死不成了。
带着委虒幼崽,她离开万妖窟。
无想门有御兽的传统,但门规规定,不准从万妖窟里选择灵兽,那里面,全都是作过恶的妖兽和它们的后代。
只是婀娜觉得,祖辈的错是祖辈的错,不该祸及后代。
她不敢叫长老们发现,只能偷偷养着委虒幼崽。
它明明长得像只敦实的小老虎,却和小狗一样,成日抱着她的手指不放。
婀娜给它起名勾勾。
它是她一个人小狗狗,只喜欢她,也只听她一个人的话。
一开始婀娜把它藏在口袋里养,后来藏在裙子下,可是它越长越大,大妖的天性,也让它不愿意屈身育兽袋。
婀娜知道,若是叫长老们发现,勾勾难逃一死。
她救了它,但它也救了她。
婀娜不舍它死。
下定决心,婀娜借口闭关,带着勾勾,偷偷离开了无想门。
她要找到一个地方安置好它再回去。
那时候是深秋,怕被人发现,婀娜戴上面纱,换上了白衣,修炼的功法给她渡上纯净的气质。
经过一个村庄时,一个惶恐的村民,奔了出来,鞋子都掉了,扑倒在她面前,不住磕头。
“上仙救救我们吧!”
这个村庄在闹妖怪。
婀娜进了村庄。
村中出现的妖物并不难除,将作孽的妖物杀灭后,看着地上的一团黑血,婀娜脸色极为沉重。
她从中闻到了乌眼和美人虫的气息。
万妖窟封印无数妖怪,封印程度赖于它们的凶恶。
像委虒这种吃人,却不是穷凶极恶的妖怪,只是被封印在前五窟中,而在最深处的第十八层窟,以数重封印,囚禁着罪恶滔天的大妖。
乌眼就是其中之一。
她听师父说过,那是一种长得像皮毛的妖怪,上面长了很多眼睛,会将人和动物变成妖物。乌眼很难被彻底杀死,只要有一只眼睛未除,它就能在别的地方活过来。
而美人虫擅长隐匿气息。
抱着勾勾,她喃喃道:“封印松动,乌眼的分/身一定是联合美人虫,趁着我带你离开的时候,逃了出来。”
婀娜心中充满愧疚和自责。
她决心除掉乌眼的分/身和美人虫后,再回山门。
顺着气味,婀娜追踪而去,果然在另一个村庄,发现了正在作恶的乌眼和美人虫。
这一个村庄供奉的土地庙的神位中,居然藏有一对双魂。
婀娜和双魂联手除妖。
双魂狡诈,不愿多出力气,婀娜有伤在身,就要不敌,一把从未见过的剑,金光闪动,冲了过来,替她挡下乌眼的偷袭。
婀娜说:“你是谁?”
这把剑不言不语,只挡在她的面前。
就要成功杀死乌眼和美人虫,界缝却突然出现。
连同双魂、乌眼、美人虫和那把剑,婀娜坠入界缝。
界缝中充满混沌风暴,十分危险,那把剑,一次次帮她抵挡开混沌风暴。
婀娜看着它说:“为何要帮我,你能说话对不对?”
她伸出手去,想要触碰它。
它颤动一下,却逃开了。
宝剑身上的金光,一点点黯淡下去,风暴也终于结束,抱着勾勾,连同这把奇怪的剑,婀娜掉入一个小界。
虚弱地躺在地上,婀娜看见那把剑,想要逃离。
她一把握住它。
“我不许你走。”
她紧紧握住它。
婀娜想要找到回灵虚界的路,但她找不到。
冬雪飘落,大地洁白,这一处小界里,她终于看到有别与春光的景色,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乌眼比她早来一步,污染了这个本该没有妖物的小界。
生灵涂炭,大雪之下,覆盖着一具具被妖物創害的人尸。
抱着宝剑和勾勾,婀娜痛苦地说:“这都是我犯下的罪孽。”
她踏上除妖的征途。
她的利剑之下,倒下了数不清的妖物,却一直找不到乌眼和美人虫——
它们躲了起来。
手持宝剑的少女,走过小界的一个又一个角落,她到过的地方,带来了安宁与和和平。
越来越多的人知道她,把她称作神女。
小界缺少灵气,婀娜匆匆离山,也没有带多余的灵物。
她的伤越来越重。
感觉到死期将至,她对勾勾说:“这一界的存亡,与你无关,害你陪我这么久,待我死后,你便自由了。”
已经长得比她还要高的委虒,悲戚地舔舐过她的脸。
临死前婀娜寻到藏起来的乌眼。
她无法杀死它,只好用本命法宝水灵珠封印了它。
斩断与本命法宝的联系,婀娜乘坐委虒离开,她太虚弱,连骑乘委虒都做不到,从它身上跌落。
苍白的少女,倒在皑皑积雪中,长发披散,眼神涣散。
她死去的一刹那,那把宝剑也断成两截。
看完这些,白薇久久地说不出话来。
“婀娜死后,她手中的镜子去了哪里,是真的碎落大地,变成湖泊了吗?”
这面镜子,莫名让她想到镜花水月。
勾勾摇摇大脑袋:“我不知道,她只留下了一个枕头和那把断剑,我把它们都交给了她的转世。”
原来雍国的第一任君王,是婀娜的转世呀,白薇心想。
她问道:“婀娜不是让你不用再管这一界的生死存亡吗?”
勾勾难得沉默。
薇薇抿唇。
她知道婀娜心中一定是希望这一界不再受妖物侵扰的,委虒被她养大,与她情深义重,怎么能真的做到,置她的心愿于不顾呢?
白薇:“你想让我找到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无想门门主必须随身携带圣物,婀娜离开无想门,一同带走了问情,”勾勾说,“婀娜心里很愧疚,我想找到问情,把它送回无想门。”
“但婀娜死后问情下落无踪,”白薇了然道,“你找不到问情,才让梦里的人帮你找。”
勾勾拼命点头:“我觉得你和婀娜很像,他们找不到,如果是你的话,一定能猜到婀娜把它藏到了哪里。”
白薇犹豫了下:“我觉得我已经猜到它在哪里。”
“我果然没有看错你,快告诉我它在哪里?”勾勾惊喜万分,急切道。
白薇怜悯地看向它:“勾勾,其实你已经死了。”
委虒怔住,眼中一阵迷惘:“我死了?”
白薇垂眼。
看到委虒的时候,她心中就生出奇怪的感觉,香生桥能召唤出来的,只有亡魂,而且它若未死,为何需要让入梦之人帮忙。
只有一个解释,它也早已死去。
只是忘记自己已经死去。
忽然,勾勾前爪抱住脑袋,口中喃喃:“你说的对,我想起来了,我早就死了,死了很久了……”
它身躯消失,化为一团柔软的金光。
光芒逝去,半空中只余一只白色小瓶,瓶身上缠绕着的花纹,和记忆里婀娜手上的一模一样。
白薇伸出手,如意宝瓶问情落上她白皙掌心。
情天大为吃惊:“它居然是如意宝瓶化的吗?”
“不是,”看着如意宝瓶,白薇低声道,“是思念。”
情天明显怔住。
白薇轻声说:“婀娜生前,最放不下的不是无想门,而是这个伙伴,她觉得对不起它,婀娜的思念,在它死后,化为了我们看到的勾勾。”
“原来是这样,”情天沉默片刻,道:“我们走吧。”
白薇嗯了一声。
握着如意宝瓶,她心想,若有一日能顺利脱离幻境,我愿意将消息送回无想门。
黑暗中白薇猛地睁眼。
外屋里冬雁微小的鼾声传来。
天还未亮。
看向自己的手,那里空空如也,并没有问情的踪影,薇薇也并不在意,只以为没能将它带出梦境。
蹑手蹑脚下床,她悄无声息地套上袄裙。
情天巴不得她离崔绍远远的。
它赞同道:“你在梦中杀了他,此刻他一定对你恨之入骨,落到他的手里,你绝对没有好下场,他要害太子,我们可是跟太子一个阵营的,齐王府已经不是久留之地,我们还是走为上计。”
“情天,你忽然好讨厌他啊。”白薇小声说。
器灵干巴巴地说:“我一直讨厌他啊。”
穿好外袄,薇薇顺手从墙下摘下一套弓箭。
原主擅弓,这点倒是和她相似。
背着弓翻窗出去,更深夜静,大雪茫茫,还没奔出几步,漱玉院的大门被推开。
一群手提琉璃灯的仆役涌入。
朦胧的光线里,白衣玉冠的男人缓步走出。
雪落满身,他眼神幽幽,凉凉道:“百里薇,你要往哪里跑?”
薇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