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之时。
“行,那宜娇姐,我就先走咯?你回头关一下灯哈。”
声音响在空空荡荡的办公间里,段宜娇点点头,眼见着说话的小姑娘走出门,又不放心地折回来看她:“姐,这么晚了,我走了就只剩你一个人了,你待会儿是让你老公来接你吗?”
祁昀偶尔不忙的时候,会负责接送段宜娇,虽从不露面,算得上低调,但公司门口同事们来来往往,总会有人注意到。
汽车的好坏明眼人一眼就能认出来,段宜娇也因此在茶水间被当成过一两次话题的中心,有人惊讶段宜娇看起来明明一副满心工作心无旁骛的样子,居然英年早婚,有人已经开始猜测起她的老公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其他的流言偶尔传到段宜娇耳中,她倒也没在意,加之她平日行事低调,脾气也好,久而久之这一茬便揭过去了,大家只知道编辑部的知名工作狂大美人早已名花有主,没人再讨论些其他。
小姑娘问出这个问题时,八卦眼神抑制不住地落在她身上,段宜娇自然不可能注意不到。
她不免失笑,摇摇头,“我今天开了车,自己回去。”
“这样啊——”估计是被自己刚才的八卦行为给弄得有点不好意思,小姑娘打着哈哈又随口说了点啥,最后离开前还不忘留下句:“那宜娇姐回去的时候注意安全!”
段宜娇嗯了声。
余光里门被重新关好,段宜娇没有管太多,专心把自己的事情做好后,才用力伸了个懒腰,后腰触到了极为柔软的靠垫之上。
像是所有感官在这一刻终于归位,她终于长舒一口气,看向桌上贴着的日历。
在三天后的那个日期之上,标了一个红红的“外出”字样。
……这次编辑部组织的外出采风时间还蛮长,也不知道祁昀会不会像之前那样天天担心来担心去的。
段宜娇轻叹口气。
明明对方天天要处理的事说不定比她还要多得多,可那人占有欲和保护欲一上来,有的时候她甚至觉得,祁昀才是那个天天在家里面等待的——
……小娇妻?
大概是天天听茶水间那帮姑娘讨论多了,脑海里竟然第一时间浮上了这个词,段宜娇不免被自己逗乐,看向镜子时,发现自己唇角弯弯。
她伸手抵了抵嘴角,注意到手边手机屏幕亮起,笑着接起。
那边如往常一样沉默两秒,判断她是不是在忙。
段宜娇先“喂”了一声,主动说,“刚刚忙完。”
“嗯。”祁昀道,“下次要加班,记得跟我发消息说一声。”
“啊……好,”段宜娇拖着尾音,看了眼手机屏幕,才发现祁昀之前给她打过好几个电话,都是未接。
可能是之前给手机顺手调成静音了,没注意。
她于是简单解释了一下,祁昀没说什么,只提醒她:“回来的时候注意安全。”
段宜娇将信将疑地回了声“好”,莫名感觉有点儿奇怪。
她总觉得他今天的语气虽然平静,但隐约有种压抑住什么的感觉。
以为是祁昀的怨念,这点细节被很快忽略,段宜娇离开前检查了一遍,确认灯都关好后,往楼下走去。
但可能多少受了点刚才异样感觉的影响,电梯下降时常年故障的灯光和往常一样微弱闪动,她一个人站在电梯角落,竟真有了些不安。
好在下楼时一切风平浪静,直到坐在驾驶座上的时候,她神经无端轻松了些许。
——果然还是自己想得太多。
系好安全带,伸手正准备摸出车钥匙,段宜娇无意间朝后视镜瞟过去了一眼,顿时如血液凝固般僵滞在原地。
镜面反射过刀锋寒芒,一闪而逝地映照进她的眼中。
后座的昏暗之中,藏着一个人。
脑中警报不断响起,几乎是下意识地,段宜娇的手朝着安全带的卡扣摸索过去。
可还未按动开关,身后人似有所感,也迅速动作起来,后视镜里的寒光不断闪烁。
随着后方一阵极轻的声响,浸透骨髓的凉意霎时便贴在了脖颈之上,丝丝缕缕朝着各处神经蔓延。
“不许动。”
那是一道被极力压低了的,阴狠中透着熟悉的沙哑嗓音,对方似乎是戴了口罩一类的东西,说话时声音闷闷的,更显压迫。
闻声,段宜娇呼吸凝滞一阵,心脏狂跳。
——错不了。
就算这个声音她暌违许久,就连记忆都变得有些模糊。
但她能肯定,就是来自段江通。
那件事过去了许久,加之祁昀派了人将他看住,她早已放松警惕很长一段时间。
虽然不知道对方到底是怎么摆脱看守住他的人的,但她知道自己不可能错认。
刀锋紧紧贴着皮肤,根本没有要顾及她安危的意思,此刻段宜娇甚至能感觉到脖颈上传来被划破的刺痛感。
她呼吸不敢放得太重,手脚无力一阵后,勉强稳定住了神智,没有选择开口,而是等着段江通先说。
段江通双手绕过座椅,一边手臂箍住她的脖子,另一只手持刀抵住她侧脖颈,威胁道:“不准出声。”
段宜娇甚至能听出他话语里压抑的久违的疯狂。
她眨了一下眼,一动不动。
虽然不知道这个疯子会做出什么来,但她能肯定,他肯定是无所谓她的生死的。
刚才上车时段宜娇习惯先给车窗开一道小缝隙,此刻僵持间,从外面由远及近传来的两道脚步声入耳。
“……去哪儿了?”
“刚才看见他跑进来的,应该就在不远的地方。”
“那边好像有影子,去看看……”
“……”
待到确认了段宜娇不会说话,段江通箍住她的手臂放松下来,“把车开出去,有人问就说什么都没看见。”
车子按照命令被启动,段宜娇这个姿势开车很别扭,又怕什么时候刹车被多划上两道伤,只能轻轻踩着油门,慢慢地朝地下停车场的出口开。
果然不多时过来搜寻的人便注意到了这辆车,透过车窗看见两道身影离这边越来越近,段江通松开手里的刀片,换了个从外面看不到的角度抵在段宜娇的腰侧。
那里衣服布料挺厚,段宜娇只能听见刀尖划过衣料的刮擦声。
她故作镇定,隔着车窗那条窄窄的缝隙,按照段江通的指示与人传达什么也没看到的信息,并误导二人朝着楼道过去后,那道缝隙也被关上。
“现在把车开到江郊,快点。”段江通催促道。
脖颈刚泛上隐隐的痛感,便再一次被抵上刀锋。
段宜娇咬了咬唇,情绪焦急而恐慌得难受,神经时刻紧绷在临界点。
这场折磨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有尽头,她深谙段江通的行事风格,知道他不可能只是单纯想借她掩护。
他一定还会借由这个机会,提出更多的要求。
车开出地下停车场一段时间,如她所想的,段江通果然再一次发了话。
“这段时间你过得倒好,就是苦了我。”男人阴恻恻的,“你是不是还没有体验过被人一直监视着的感觉啊?你那个老公可真有点能耐,让我连找你叙叙旧的机会都没有。”
段宜娇默了默,问他,“要多少?”
段江通不仅没有因为被拆穿意图而恼羞成怒,反而有些赞许她的上道,“本来不想给你造成什么负担,五十万够我把剩下的债本金给还了,可被这么耽搁,我又没机会工作,为了找你又费了那么大的劲……”
“看你嫁了个那么好的人家,一百万应该对你来说不难吧?”
“……”
早就猜到了段江通会这么狮子大开口,段宜娇也不跟他扯那些没有人限制他去找工作一类的话,冷静两秒道,“钱我会给你,之后不要再纠缠我。”
段江通不以为然:“那当然,给了钱我就不来找你了,你也清净。”
车子驶离繁华路段,逐渐朝着郊区过去。
冬天黑夜降临得早,天色漆黑地压下,愈发使得车内气氛压抑。
段江通对这边地段也不怎么熟,只胡乱指挥着段宜娇往前开,往人少的地方开。
于是在拐进一条小巷的时候,被另一边出口横停着的一辆车挡住了路。
小巷又窄又绕,倒出去得耗费不少的功夫,前车车灯还亮着,看起来人应该还在车里。
段江通想也没想:“按喇叭。”
段宜娇照做。
按了两声喇叭,车里人跟没听见似的,汽车没有任何动静。
段宜娇眸光微闪,主动问他:“要不然,我去看看?”
“我去,”段江通松了手,“你就在这儿等着,手机拿给我。”
段宜娇于是把手机交给他。
后座门一开一关,带动座位跟着颤了一下,被束缚已久的姿势令人呼吸不畅,段宜娇缓了一会儿,调整姿势的时候拉扯到了颈间伤口,轻嘶一声后,从旁边找出了根围巾戴上。
前方段江通怕浪费时间,走路大步流星,段宜娇眼见着他行至车旁,敲了敲副驾驶的窗户。
下一秒,车门打开,与此同时副驾驶也有人迅速下来,男人发觉不对,拔腿便往回逃。
下来的几人显然早有准备,比他还要敏捷地将他团团按住,随后硬塞进了车里。
整套动作早有预谋,电光火石之间,车门已再一次被关上,连人带车消失在巷口。
……
许久。
对面路口的店铺打烊,灯光暗下。
段宜娇像是惊醒一般,直直瘫回座椅靠背上,故作的冷静在这一刻终于土崩瓦解。
放在方向盘上的双手找回了一点知觉,她重新发动车子,慢慢开出小巷。
四周幽暗褪去,路灯光线的覆盖下,段宜娇深吸一口气,抬眼,忽然注意到了路灯下站着的那个高大身影,指间星火微微闪动,烟雾散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
段宜娇似有所感,将车停在了邻近的路边。
祁昀掐灭烟,丢进垃圾桶里,而后缓步行至车窗边,敲了敲。
段宜娇将车窗放下,外界的寒风争先恐后吹入,祁昀弯下腰,与她说:“我来开车。”
段宜娇“嗯”了一声,下车绕回副驾驶。
祁昀一直站在原地没有动,等她走过来时,一把便将她拉进了怀里,抱得极紧。
“没事了,”他的手指在她发间穿梭片刻,声音压得很轻,却带着不可思议的平稳与安抚,“没受伤吧?”
熟悉的烟草味令她安定。
段宜娇抵在他怀里,想摇头,却又牵动了伤口,刚出口的轻嘶迅速转换:“……没,只是被吓到了。”
从看到巷口那辆车的时候,她就知道,祁昀来救她了。
也终于明白了,那时他为什么会因为她没能及时接电话而担心。
“段江通太狡猾,他们没看住,才让他得了机会逃到你那去,”祁昀解释道,手在她背后轻抚,“这件事过后,会走法律程序,不会让他再有这个机会。”
段宜娇分明听出了他平稳语气里隐藏的后怕。
她伸手,反过来在他后背上轻拍了两下。
这是能料到的事,段江通前些年没入狱的时候,东躲西藏那么久,自有一套本事在。
但她不太想说这么多,脖子上的伤口好像被扯开了在流血,沾在围巾上不舒服,她只想快一点回家去处理好,“去开车吧。”
“好。”
-
回到家中,段宜娇进门时,祁昀顺手想帮她摘掉围巾。
察觉到对方的动作,段宜娇愣了一下,假作不经意地迅速躲开,信口胡诌了个借口,“我好渴,先去喝点水。”
她说谎的样子本就拙劣,特别是在祁昀面前,压根儿藏不住。
祁昀眼神微凝,这次不问她的意愿,直接挑开了她的围巾。
被血液黏着的布料撕扯到伤口,段宜娇伸手想抵抗,也只是无力地碰了碰祁昀的手,忍着痛等围巾被取下。
纤长的脖颈之上,伤口毫无遮拦地映入眼中。
偷眼看向镜子,段宜娇也是在这时才发现脖子上的伤口比她想象中的还要眼中。
颈侧不知被那把刀划出了多少道细长红痕,密密麻麻排列在苍白的皮肤上,渗出的鲜血一小团一小团干涸,有一道正好落在大动脉旁,有点儿深,一眼望过去,触目惊心。
祁昀的眼神深深在那几道伤口上流连,而后咬重了话音:“没事?”
段宜娇咬唇:“没事,也不疼。”
祁昀没再回应她,而是上前一步,伸手去按住了侧边的一条伤口:“疼不疼?”
“……”
段宜娇没说话,避开他直勾勾的眼神。
看不见就当没发生,像是较劲。
祁昀力道又加深了点,咬着牙,沉声一字一顿,“疼不疼?”
段宜娇也咬着牙,“……真的不疼,放心,没事的,我能处——”
话音断在这里,脖颈上的压感消失,她感觉到胸口纽扣忽而被挑开。
段宜娇眼睫颤了颤:“……你要做什么?”
“你。”
“既然不影响,”祁昀轻车熟路地挑开她第二颗纽扣,脱掉她外套的动作不停,像是真的放心了般居高临下道,“那今晚就不放过你了。”
见他像是动真格,段宜娇有一瞬的惊慌,想挣扎,仰头却又有了痛感,眯着眼猝不及防沁出了几滴生理性的眼泪。
伤口上的血珠也像是眼泪一般往外渗。
动作间,她感觉到周身空气一静。
祁昀停下了动作。
“疼吗?”他再一次问。
段宜娇抿着嘴,静下来后,放弃了般轻声说:“疼。”
话音落下的同时,她抬眼,忽然观察到祁昀眼眶开始泛红。
他极少在她面前展现脆弱,即便难过,即便因她而慌乱,也从来不会在她面前像这般失态到眼眶发红。
男人依旧板着脸,想要做出一副教育的模样,可张了张口,表情却猛一下崩解。
他深吸一口气,伸手捂住了眼,仰头:“一一,我明明和你说过,在我这里,不需要忍着。”
“……疼就要说出来。”
祁昀说话声音带着点无可奈何的微颤,像是委屈,又像是心疼得难受。
“……”
段宜娇莫名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了,有些手足无措。
她定在原地看着他,颤了颤眼睫,上前去抱住了他。
一刹那,她倏地感觉到颈窝落了一滴温热。
祁昀在难过。
那么严重的伤势,她却愣是一声疼也没有喊,甚至在他面前都不愿多皱一下眉头。
……明明告诉过她,受伤了不要忍,不要硬扛。
她却还是连疼到脸色苍白,也要强忍着告诉自己,是小伤,不疼。
他不知道她经历了什么,竟然连这样的伤都能被归在“小伤”的行列。
那究竟要多疼,才算做疼?
段宜娇能感觉到静谧空气中流动的压抑情感,颈窝的那滴温热划过皮肤,留下一道湿润的痕迹,匿入领口。
她静静地等了一会儿,说:“没事的。”
没关系的,没事的。
她总这么说,他甚至已经猜到了她会这么说。
祁昀垂眸,手掌自她衣摆伸入。
段宜娇知道他要做什么,这次她没有躲,条件反射地弓了弓背,又站定下来。
敏感的伤疤被带着薄茧的手掌覆盖,她觉得又痒又难受。
定定地盯住段宜娇不安的表情,祁昀良久才出口道:“当时疼吗?”
段宜娇犹豫两秒,实话实说:“很疼。”
抚摸伤口的手指蓦地僵住,祁昀声音放轻些许:“……现在呢?”
“早就不疼了。”
段宜娇这次答得很快,颤着声,却反而笑起来,用像是开玩笑的语气,“是不是很丑?摸着都难受。”
祁昀没有应答。
心脏像是被捏碎般痛到无以复加,他指尖停在那道疤的边缘,久久不语。
段宜娇背过手去轻轻敲了敲他手腕,打破沉寂,仍在笑着,“或许,这也可以算作自由的证明?”
顿了顿,她又慢慢补充。
“——我以前,曾一直是这么想的。”
祁昀胸膛起伏片刻,闭着眼,把人重新拥进怀里,声线几近破碎:“可自由本就不需要证明,那反而成了你的束缚。”
他低声,像是呢喃,“一一,你生来自由。”
-
后来段宜娇再听闻关于段江通的事,已经是他再次入狱的消息。
她不清楚具体,只在询问祁昀的时候,听他淡淡说了一句:“是他罪有应得。”
她便也不再纠结这些。
对她来说,段江通根本当不上“父亲”这个词,她对他没有任何感情可言,虽然做不到恨他,把他放在“仇人”这一档关系里,可暂且也可以称之为“噩梦”。
是不愿再去想起、提起的噩梦。
好在梦醒了,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
段宜娇脖颈上的伤恢复得还算快,第三天时,大大小小的口子便已完全结痂,中途甚至连工作进程都没有耽搁过。
外出采风那阵子,更是完全跟个没事人一样,除了遵循医嘱的换药少碰水,其他时候该怎么样就怎么样,戴着个围巾谁也看不见。
几天后回来的时候,浅一些的血痂已经脱落,只剩浅淡到几乎看不出来的痕迹。
回到泽城的那天正巧是冬日难得的好天气,有阳光穿透云缝,段宜娇从车站出来时,祁昀的车在一眼能看见的地方等候。
一切都刚刚好。
阳光照在车上,光芒反射进段宜娇的眼里,她眯着眼过去开门,刚坐下,一只手便拨开她的围巾,指甲擦过皮肤,留下微凉的触觉。
确认了伤口的恢复状况,祁昀适才放心地帮她将围巾重新围好,递给她一杯热奶茶。
“本来想给你买杯咖啡,”他说,“但想想今天你也不需要提神,喝点甜的。”
段宜娇弯着眼笑了笑,吸一口奶茶。
微糖,刚刚好的甜味。
祁昀边开车,她边一小口一小口啜着奶茶。
以为祁昀这就接她回家,段宜娇再抬头,却见他将车停进了一家医院的停车场。
医院……?
可是她脖子上的伤,好像也不需要再去医院了吧……
换句话说,再晚点过来,都已经完全愈合了。
车停下来,昭示着这里就是目的地,段宜娇脑中满是疑惑,摸不着头脑。
她问祁昀:“我们来医院做什么?看望谁吗?”
祁昀淡淡勾起唇,“进去就知道了。”
“哦……”
段宜娇只得不明所以地跟着祁昀往里走,本以为是去到病房,却见他带着她走进了一处诊疗室。
当看清里面坐着的那位医生的脸时,段宜娇怔愣了一秒。
她认得这个医生。
在她尚且无法忽略后腰那道伤疤带来的痛苦时,她曾四处寻找可以治疗的方法。
那时她曾无数次在各种网站,见到过这位医生的照片。
她也曾想过,如果真的有一天,可以把这条伤疤去掉,那就好了。
可那时她哪里有这个闲钱,就连勉强生活都显得拮据,又怎么可能去实现这些“额外”的愿望。
从那时起,她才开始尝试,去接纳这段噩梦,虽然从未真正成功,却也渐渐将这些事情遗忘在了心底。
一切所谓的与遗憾和解都是因为无能为力。
因为知道无法实现,所以才会以拙劣的“和解”为借口,不断洗脑自己,让自己骗过自己。
“去坐下吧。”
祁昀一只手放在她的肩头,轻声提醒。
段宜娇压下鼻尖酸意,轻轻点头。
——但现在有个人,重新将那些过往悉数拾起。
然后正一步一步,将遗憾缓慢拼凑回圆满的模样。
走出诊室时,段宜娇低着头,扯了扯祁昀的衣角。
“嗯?”祁昀低头凑近她,“怎么了?”
“你是什么时候有这个打算的?”
“记不清了,”祁昀温声回道,“在感觉到你很在意它的时候。”
知道这位医生极难请到,段宜娇舔了舔干燥的唇,“……其实可以不用那么麻烦的。”
说完她便小小地唾弃了一下自己别扭的性格。
明明开心得不行,还非得这么说来扫兴。
她正想补救,就听祁昀低低在她耳边笑了笑。
“没什么麻不麻烦的,我只知道你值得。”
“你的一切,都值得我倾尽全力。”
-
治疗与痊愈本就是十分耗费时间的一件事。
时光慢悠悠地走,走过的脚印将陈年的伤疤慢慢淡化,总计一年零一个春天。
于是又是一年夏末。
泉城卫星发射场。
戈壁滩的太阳过分热烈,炙烤在大地上,仿佛踩上去都能被融化。
段宜娇站在远处,遥望着发射架,手里相机早已调试到最佳状态。
周围聚集着许多工作人员。
她这次是以特邀媒体的身份,踏进这片发射场的。
前来见证“荧惑一号”第一次发射。
在经历过无数次试验与检测后,终于迎来的第一次升空。
万里无云,晴好处偶有风沙扑面。
与所有人一起翘首期盼的时候,段宜娇突然想起在某一天,她与祁昀聊到这个项目时,祁昀曾说过的话。
她谢谢他为她圆梦,他只揽过她,吻落在她额角,话语温和。
“这不算我的功劳,这是凝聚了所有人长年的心血所铸就的成果,一一,你也知道,我只是一个商人。”
回忆与现实交织,段宜娇听见周围人的倒数,听见从前方传来排山倒海震耳欲聋的轰鸣,听见与轰鸣交织在一起的欢呼。
她手上的相机不曾停歇。
无数张画面定格在青蓝色尾焰之上。
在那之后还有更为令人牵念的等待,直到宣布一切正常,所有人才终于将始终悬着的一颗心放下。
圆满成功。
周围兴奋的声浪之中,段宜娇听见自己手机响了一下。
她低头去看手机,发现那是一封邮件。
几秒后,陪在一旁的祁昀听见她压抑的哽咽声,低声问她:“怎么了?”
段宜娇抬眼盯着他两秒,忽然扑进他的怀中。
“我获奖了。”她闷声补充,像是强调,“……总冠军。”
格林威治天文摄影大赛总冠军。
——那张获奖的图片,是她曾经与祁昀在旅途之中所拍下的日全食。
当黑暗逐渐侵吞日光,遥远的天外,剩余一线亮起的轮廓中,有珍珠似的光点透过月面边缘的山脉缝隙,一闪而过。
而她抓住了那闪动的一秒。
随后,在短短的几分钟里,见证整片天空重新由暗转亮。
——或许她也如这日食一样。
段宜娇想。
漫长岁月中,总会经历迷茫挣扎的至暗时刻。
一遍一遍绝望过,一遍一遍回望过,以为人生本就是如此痛苦,以为一切再不会好。
但黑暗短暂有尽头,后方日光仍绵延不绝。
相爱的人终会重逢,人生的遗憾总会被爱所拾起。
那个心里呼唤过无数次的名字,终有一天会回到身边,将满地狼藉的破碎拼拢,将深扎于心的绝望治愈,牵起手时坚定而温柔,向前走便不会再回头。
就算偶尔回望,也会发觉,曾经的遍地荒芜,早已开出一片又一片摇曳而绚烂的花。
层叠鲜红的玫瑰,成簇纯白的雏菊,细碎如星点的满天星,目之所及,皆因深爱,重新染上鲜明之色。
——只要最终的归宿是爱。
只要最终的归宿是爱,便能在盛夏骄阳中,重新窥见天光。
她将永远期待。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