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底。
今年山上第一场雪来得很早,十月初,景区官博便更新了不少雪景图,至十月底,整片山峰已然被皑皑白雪覆盖。
一年时间,山上并未有太多的改变,只有景区那一块似乎多了些别的规划,各类管理看起来也愈发完善。
由于这次没有额外的拍摄计划,段宜娇轻装简行,纯粹当个游客。
下榻的地点还是上次那个小旅馆,老板居然还记得他们二人,笑说开旅馆这么多年,见过的情侣也就他俩那么打眼。
也不知道到底是真是假,不过段宜娇上楼时有观察到祁昀愉悦的表情,发现他似乎对这些夸赞还挺受用。
楼梯很长,有些狭窄,走动时薄薄的木板抖动起来和去年无二,上楼时祁昀走在段宜娇后面,姿势有些别扭地十指相扣。
段宜娇不舒服地动了动手腕,祁昀注意到,稍微松了一下手,又在她调整好后很快握了回来。
从外面进门不久,段宜娇手一直都还带点凉,随着肌肤相贴,渐渐被祁昀掌心的温度烘热。
段宜娇知道他一直担心她受凉,便也任由他这般牵住。
这时从上面下来一对小情侣,看起来像是刚上大学,模样正青春,听对话应该是刚从外面回来拿东西。
女生脸颊被风吹得有些泛红,裹着一层围巾,双手贴着脸颊取暖。
与段宜娇二人错身而过时,她眼神带些羡艳地侧过去一眼,又怕被发现似的很快移开目光。
不一会儿,已经走到楼上的段宜娇便听见了楼下的对话。
“你看别人男朋友对女朋友多好!我脸都要冻僵了也不帮我暖暖……”
段宜娇停住脚步,借着楼梯的缝隙向下朝声源看过去。
小情侣停在楼梯口,女生一只手捏在男生脸上,另一只手叉腰,明明语气是在抱怨,却怎么看怎么像是在撒娇。
“你也没有说啊,现在知道了——”男生声音很轻缓温柔,面对女生这般语气也只是宠溺地揉揉她的头,而后从包里摸出一个毛茸茸的帽子,戴在她头上,继续笑道,“是谁之前说不戴帽子的?”
女生似乎很喜欢这顶帽子,被戴上之后便松手在帽子上摸来摸去,“是你没有眼力见嘛……你都没给我说过你带的是这顶帽子……”
“是是,下次一定说清楚。”
“……哼。”
说话声与脚步声渐远。
收回视线,莫名的,段宜娇脑中闪过了一个念头。
年轻真好啊。
错位的这些年她也不是没想过,要不然至少趁着年纪小尚在校园,体验一把校园恋爱。
可这样一来,她也说不清是愧对别人,还是愧对自己的心。
念此,段宜娇慢慢反身,忽然踮脚,把祁昀外衣的帽子翻过来戴在了他头上。
“做什么?”祁昀虽这样问,但并未阻止。
段宜娇笑,手指又攥紧了点。
——好在失去的最终复返,遗憾的都回到了她身边。
时光漫度,未来还长。
-
夜间,祁昀受不住洁癖的影响,简单去浴室冲了个澡。
拉开门时,段宜娇的一声惊叫猝不及防穿透空气。
祁昀眉一拧,当即大步朝声源处赶去。
房间算不上大,走出两步便能看清里面的全貌。
段宜娇背对着他,睡衣有点凌乱,能看出是刚从床上蹦起来,匆忙到拖鞋都没怎么穿好,随意踩在脚下。
“怎么了?”祁昀过去攀住她的肩,问。
段宜娇又被这个动静吓了一跳,肩膀一耸,转头时看清人,这才放松下来:“你吓死我了……我以为那只蜘蛛爬我肩上来了。”
他们住的这个房间开窗便是一片树林,在一开始的时候老板便已经提醒过可能有蚊虫爬进来。
不过这还是第一次见。
段宜娇像是被吓狠了,说完也没敢动,视线警惕地在整个房间逡巡,跟祁昀描述:“有巴掌那么大,好像往电视机那边的角落去了——”
祁昀当她在害怕,再次拍了拍她的肩膀做安抚,点头便往她所描述的地方走去,“我去处理。”
却怎料长腿刚一迈出,身子便被一只手臂挡在前面。
“没事,我去,”段宜娇紧绷着身子,往前走了一步,“这种事情我不自己解决,放心不下。”
既然听她这么说,祁昀扬眉,便也站到一边给她让出位置来。
本想着看戏,却见女人极为熟练地脱下一只拖鞋握在手里,明明看着还是一副害怕的模样,轻手轻脚上前的步子却丝毫不含糊。
一举一动明明怎么看怎么不修边幅,却莫名的带点娇憨的可爱,嘴里似乎还在念叨着什么。
祁昀定神去听。
“在哪里……”段宜娇念叨,“这里也没有,那里也没有……角落不好打,为什么不能出来一点呢……?”
与看似柔弱的背影形成了完全相反的对比。
祁昀看得有些愣神,而后了然地笑起来,隐隐有些心疼。
他差点忘了,她从来都不是会怕这些的人。
这些年他见过太多裙摆染不得一丝污泥的千金大小姐,对于这般印象根深蒂固在了心间,竟有些忘记,她从来都是从污泥中盛放的花。
一条路从来都只由自己走过,她可以不需要保护,所以什么都不与人说,再无力害怕也能将这些事做得很好。
那不是怕不怕的问题,那是于黑暗中踽踽独行那么多年后的求生本能。
“啪!——”
一声清脆的震响于房中回荡,段宜娇灿笑着拎起已死蜘蛛的一条腿,丢进垃圾桶,而后拍拍手将拖鞋重新穿上,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我去洗手。”
祁昀被她的笑容晃了一下,敛着眉笑道,“你还真是……”
真实到不知道让他说什么好。
-
只是出来玩,自然便不需要顶着寒风在夜里出门,这一觉睡得舒服安稳,早间等睡到自然醒后,两人才驱车前往景区。
景区停车场大部分是旅游团的大巴,段宜娇在看到的时候,心里便闪过了许多不妙的念头。
想想也是,这会儿也不是假期,能选在这个时候过来玩的大多只能是有钱有闲的大爷大妈。
果然如她所想,等到检票进入景区大巴的候车处,放眼望去,排在前面果然是一长串夕阳红旅游团,她甚至能看见好几个彩色小旗子随风飘扬……
而他们刚好赶上了前一个旅游团那辆车里的最后两个位置。
……很奇妙的体验。
车上电视播着景区的介绍,周围大爷大妈不时的高谈阔论响得杂乱无章。
段宜娇和祁昀挤在最后一排最中间的两个位置,视线纵贯整辆车,两边的人都好像不太满意这座位的大小,一边聊着天一边朝他们两个挤过来。
段宜娇手臂挨着祁昀的,肩头硌着不舒服,祁昀索性换了个姿势,单手把人给揽在了怀里。
段宜娇靠着他,衣料随着大巴车的颠簸互相摩擦,发出沙沙的响声,近在耳畔。
旁边大爷大妈看到,像是发现了什么宝藏一样双眼放光,一边以橘子拉近距离,一边开始尝试将两人拉入她们一群老姐妹的话题圈。
“哎呀呀,小两口郎才女貌的……一起出来玩哇?”
“结婚了没有啊?按我说,像你们这样的,就该早一点抓住……”
隐隐约约记得上次也被这样八卦过。
段宜娇眨了一下眼。
上次她是怎么回复的来着。
好像是“还不是”。
段宜娇抬眼看向祁昀。
靠在男人怀里,她能看清男人优越过分的下颌骨。
他在笑着,她知道。
于是她也笑着,对人说:“已经结婚了。”
大妈们极为捧场地哗然一阵。
“我就说嘛,像这条件的,肯定结婚了!”
“现在的年轻人,这么早结婚的都少见喽……”
“对对对,我现在每次回去看着我家那闺女就发愁,介绍的一个都看不上,自己也不急着找,哎哟……”
……
转眼话题就被引到了各自的子女那里,段宜娇和祁昀于是平安退出话题中心。
祁昀低下头,打趣似的调笑问道:“我们是不是很般配?”
段宜娇没有犹豫,弯弯笑意还没有收住:“是。”
语调温软而坚定。
……
经过一段千回百转的路程,从索道上到山顶时已经临近中午。
山上雪积得厚,又被一层层游人的脚印压实,走上去的时候鞋底虽不会陷下去,但也更容易打滑。
段宜娇胸前挂着个相机,职业使然,她这会儿走两步就习惯停下一步,四处寻找视野好的地点。
两个人停在楼梯上就会影响后面的行人,祁昀见她神色认真专注,便也不忍打扰,索性上到开阔的平台去等她。
从这个视角向下看去,女人的身影即使裹了一层厚厚的外套,也愈发显得娇小,从天上飘下来如飞絮一般的雪,在她一动不动的肩头堆覆出薄薄一层,又被一阵风吹散一点。
不断有人自她身后经过,而她立在那里,像是被时间定住,一动不动,半张脸藏在围巾里,仍漂亮得像幅画。
许久,似乎是终于拍出了满意的照片,段宜娇慢慢放下相机,远远冲着祁昀比了个耶。
祁昀刚想跟着笑,下一秒,便见女人身子一歪,向前摔在了楼梯上。
地上被踩实的雪随之往旁边散,远远便能听见一声闷响。
祁昀当即变了脸色,没再管其他,绕过人群快步上前。
上前时,段宜娇已经扶着栏杆重新站了起来,身上沾湿一大片,呲牙咧嘴地检查着相机。
见祁昀走过来,她忙摆了摆手,为了证明自己确实没事,甚至还大步跑上前,到男人跟前才停下。
祁昀帮她拍了拍身上还剩下的几簇残雪,段宜娇也跟着跺了跺脚。
动作间,她捧着相机假装翻照片,偏过头嘴角扯动一下,又若无其事地转回来,“还好都没摔着……”
祁昀假装没看见她这些微小的表情,“嗯”了一声。
-
下午回到旅馆,段宜娇有些想念去年吃的那份小火锅,于是点了一份。
热汤咕嘟咕嘟冒着泡,蒸汽氤氲视线,段宜娇正专心夹起锅里一块小排骨,从咕嘟声中突然冒出了另一个声音——
“裤腿卷起来,让我看看。”
骤然间,段宜娇筷尖一松,刚夹稳的排骨应声落回汤中,溅起的一两滴热意烫到手背。
隔着模糊的空气,她也能感觉到祁昀在看她。
那道眼神虽沉稳,却像是能穿透这一片氤氲的雾,直抵她的心尖,让她无可隐藏。
“……”
段宜娇假装听不出祁昀到底是什么意思,咬住筷子尖,心虚道,“等吃完饭吧,这边不方便。”
祁昀没说话,当做默许。
段宜娇悄悄咬了许久筷子,而后和祁昀有一搭没一搭地开始扯起其他的话题来。
像极了得知自己被老师叫到办公室的时候,不断找各种借口拖延时间,试图多拖延个一两节课。
今天的祁昀分外有耐心,又仿佛根本感觉不到她的那些小心思一般,居然真就这么顺着她的话聊了下去。
甚至让段宜娇有了一种是不是自己想错了的感觉。
一顿饭的时间就在这故意加长的对话里被无限拖慢。
直到最后一块小白菜被送进嘴里,段宜娇甚至萌生出了要不然再多喝两口汤的想法。
她抬眼偷偷朝着祁昀观察过去,发现对方仍是那副不紧不慢的样子。
这时火锅的火早已被关上,不断往外冒的蒸汽也都消失不见,段宜娇看清楚了祁昀眼底藏着的,被她所忽略已久的那一丝隐晦笑意。
仿佛用一种看戏的目光,告诉她他在等她什么时候结束表演。
“……”
最后一丝侥幸荡然无存,段宜娇扶着桌子起身。
祁昀没有走在前面,绕过桌子捉住了她的手臂,看起来像是不耐烦想要把她早一点带回房间,实际手上似有似无地发着力,帮她多了一点支撑。
段宜娇抿抿唇,最终无能为力地叹了口气。
果然无论怎样,还是躲不过他的眼睛。
回到房间,段宜娇这回不再继续磨蹭,而是十分听话乖巧地挽起了裤脚。
她坐在床沿,弯腰挽裤脚的时候有些吃力,祁昀半蹲下来帮她。
带绒的运动裤很宽松,刚掀起一点,自纤细脚踝往上,便能看见一片淤青。
乌青泛着点紫,颜色像是被画笔按住上拖了一阵,留下一条大面积的痕迹,在白皙的皮肤上显得触目惊心。
大约祁昀也没想到淤青的面积那么大,放下裤腿后,他抬头看向段宜娇,薄唇抿成一线,眼底情绪严肃了不少。
自知逃不过,段宜娇缩了缩肩膀,还想做一点儿无谓的挣扎:“……没有很疼。”
不动自然不疼,动起来虽疼,但也是她能够忍受的范围,对她来说确实不算什么。
她没什么底气地试图解释:“之前到处跑的时候也经常有这样的磕碰,过段时间就好了……”
说到这里,原本平静的空气里忽然响起一声嗤笑。
祁昀被气笑了。
他很少有这样不怒反笑的情绪,与他而言生气就是生气,高兴就是高兴。
段宜娇也有点猜不透他此刻的情绪,识趣地闭上了嘴,自知本就是自己的错,打算乖乖立正挨打。
她看着祁昀静静地站起身,阴影把她覆盖。
眼前有些暗。
段宜娇微微低下头,开始掰手指。
随后,她感觉到阴影轻微地移动了一下,身边垫着厚厚羽绒被的床垫下陷一块。
她的身子也自然而然随之往旁边倾斜,靠在了身边人的肩膀上。
一只手拨开她耳侧的头发,向下按了按。
祁昀侧过身,把人按进自己怀里,段宜娇感觉到他胸口起伏了一阵,像是在无声地叹息。
“可我不想看见你受伤,更不愿看见你受伤还硬扛。”
不同于方才表情的严肃,祁昀话音落得磁性而温柔,还带着几分无可奈何的妥协。
“……”
原本已经做好了被责怪的准备,冷不丁却听得这句话,段宜娇睁大眼。
祁昀下颌抵住她的发顶,垂着眸,继续沉声引导:“以后无论受了什么伤,都好好告诉我,可以吗?”
话音落下。
段宜娇没有立刻回话。
她一动不动,仍埋首在他胸口。
气氛渐渐安静下来,带着温度的寂静之中,能听见两人的呼吸声交缠在一起。
许久后,段宜娇在沉默中伸出双手,胡乱中带点试探地抱住了他的腰,像是整个人都钻进了他的怀中。
祁昀手上力道松了松,任由她抱住他。
过了会儿,他感觉到段宜娇肩膀一耸一耸的,不知道是在哭还是在笑。
他皱了皱眉,抬起她的脸,直到看见她满眼的笑意后,眉眼才终于平静了下来。
祁昀眯了眯眸,问她:“在想什么?”
“啊,这个啊,”段宜娇含含糊糊的,视线朝别处去,带点心不在焉的感觉,“就是突然觉得,祁昀,你好爱我啊。”
祁昀抬了抬眼皮,“嗯”了声,莫名唤她,“一一。”
“嗯?”
“我还可以更爱你。”
我会一直爱你。
只要你要,只要我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