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远处白衣玉冠的青年,薇薇不觉得,他是为了祭奠老王妃而来。
别说他生下来时,老王妃已死,就算没死,作为天生邪魔,他也不会对母亲,有什么感情。
仙盟的典籍中记载,天生邪魔无情无泪。
他会生气,会羞耻,能感受到恨意,却感觉不到温情与爱。
他一生下来,被剥夺这项能力。
他是在做给谁看?
捧着香炉,冬雁偏头。
觑见薇薇凝重的小脸,她心中连连叹气,小姐果然还是不能忘记王爷吧?
崔绍当然也看见她。
大雪纷飞,少女一身绣金白裙,乌黑发上,金钗熠熠,风吹起她的裙摆,纯洁宁静。
即使隔着数丈,她身上的芳馨的甜香,也远远递来,缭绕鼻端。
青年冷冷地想,又是牵情香。
百里薇不择手段,卑劣下贱,妄图用牵情香,得到他的青睐,手段肮脏,搅动他的心绪。
而她自己,站在雪地中,端庄美丽,事不关己,看过来的眼神,冷淡漠然。
手指收紧,反应过来时,他已经站在少女面前。
薇薇掉头要走,诧异地看到青年走至跟前。
他高大的身躯,带着冬日寒凉的气息,尽管不再极端恐惧,薇薇还是不由自主后退一步。
崔绍垂眸看她,面无表情:“我怎么记得,夫人这个时候,该好好呆在漱玉院?”
提到这个薇薇就来气。
忍着气她说:“老王妃托梦给我,我来给她上几支香。”
冬雁捧着香炉,连连点头,给小姐作证。
白薇福了福身子:“既然王爷来此,臣妾就不多打搅,改日再来。”
话毕她要离开,青年左手倏忽探出,掐住她下巴。
白薇对上他幽深黑瞳。
青年潭水一般的眼里,是不加掩饰的嘲弄。
他低低道:“你倒是孝心十足。”
想到什么,情天冷不丁吸口气:“他是不是觉得你特意等在此地,是为了勾引他啊?”
薇薇:“……”
不是吧!
薇薇脸都要绿了!
掐着少女细瘦的下巴,青年冷冷道:
“百里薇,三年前你厚颜无耻,硬要嫁我,那时我就想,真是大开眼界,世上居有如此不知廉耻的女子。”
他说话气人,说的却是事实,原主确实是上赶着要嫁给他。
薇薇气得不行,还是拼命憋着。
崔绍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气红的小脸。
“你什么时候下的牵情香?”他冰冷质问道。
是在昨夜吗?
薇薇杏眸中掠过诧异。
他在说什么啊?
什么什么香啊?
注视到她的表情,青年深眸中嘲意更深。
掐着下巴的手不放松,他俊脸挨近,轻声道:“百里薇,了不起,三年后你寡廉鲜耻的手段,比三年前,还要炉火纯青啊。”
她没怎么啊!
薇薇要受不了了,死命去扳他的手。
青年手指细白,力量却足,她根本扳不动。
崔绍不放过她。
盯着她的脸,青年嘲弄道:“来给我娘亲上香,又是梳妆换衣,又是浓妆艳抹,百里薇,你就骚成这样?”
从小到大,薇薇从来没有被人当面这么羞辱过。
她告诉自己不要哭。
可是独身一人,被丢到他界的委屈,和被嘲讽的委屈,忽然之间,全都涌了上来。
控制不住,她红了眼眶。
崔绍的视线里,少女小脸近在咫尺,她拼命忍着,纤瘦的身体都开始微颤,杏眼还是逐渐发红。
一颗清澈的珍珠泪,从白皙的面庞上,滚落下来。
她情绪激动,身上传来的芳香,也越来越浓郁。
在赝品大邪魔面前哭出来,薇薇更受不了了。
羞愤欲死,她伸手去推他,手还没碰到,眼前的青年,却忽然紧咬牙齿,闭上眼睛,后退一步。
薇薇眼泪都惊停。
他又想怎样啊?
举袖擦眼,薇薇折身就要走,手腕却被一把抓住。
她一个趔趄,后背撞进他的怀里。
他的胸膛这么冰这么冷,薇薇情不自禁打个哆嗦。
僵硬着身体,她双眼微微失神,心想,他怎么比我还僵?
还在怔愣,身体被猛地推开,向前踉跄几步。
他怎么能这么过分!
再也受不了,红着眼圈,白薇扭身而去,抬手就是一个过肩摔,将他狠狠摔了出去!
青年砸在雪地上,闷哼一声。
他玉冠掉落,墨发披散,狼狈无比,眼睛仍旧紧闭着。
薇薇呆了呆。
她没想到他不还手。
他怎么这么弱啊!
心里乐开花,白薇双手交叠,假惺惺道:“对不起啊崔绍,我就是想推你一下而已,失手了。”
青年躺在雪地上,不说话。
他身躯微蜷,紧紧咬着牙,像是痛得厉害,竭力忍着。
地上铺着雪,有这么痛吗?
薇薇郁闷地想。
看到他痛成这样,她倒是不好意思了。
轻轻挨过去,用绣鞋尖轻踢他一下,薇薇干巴巴道:“喂,你起不起得来啊?”
话音刚落,青年闭着眼,手却探出,一把拽住她的足。
薇薇吓得轻叫一声,但她反应飞快,向后掠去。
却还是被拽下一只绣鞋。
气呼呼看对方一眼,她跺跺脚:“摔死你得了!”
怕被打击报复,一把拉过早就吓傻的冬雁,薇薇绣鞋也不要了,转身跑开。
大雪纷飞,青年躺在雪地里,冰冷的雪花,落上他玉白面颊。
黑色长发与混白雪地交映,他睁开眼,一双潋滟紫眸,死死瞪着天空。
抓着冬雁的手,薇薇一口气跑出风荷园。
冬雁气喘吁吁:“小姐,我不行了,我跑不动了。”
白薇只好停下。
靠上石墙,她望着双手,眼神发光。
我在一招内,把讨厌鬼甩了出去!
他虽然只是个赝品,可能有点弱,但好歹也是个天生邪魔啊!
白薇心脏狂跳,心想,这是不是意味着,我比自己想象中的,更加强大?
薇薇不得不承认,出门时没有选择和叶秀珠直接动手,一是不想大动干戈,二是她有点害怕。
她学过如何与人打架,却从未和师兄外的人交过手,而师兄总是让着她。
薇薇也不清楚自己水平到底如何,她也不太敢和人动手。
这个陌生的世界,也让她害怕。
攥着手心,薇薇想,我把大邪魔都打了,我一点也不弱。
这个世界,根本没有那么可怕,我不必一直躲闪,更不用害怕和叶秀珠动手。
冬雁站在一旁看她。
她不知道小姐在想什么,却觉得她身上似乎发生了什么变化。这一刻的小姐,双眼明亮,美丽得仿佛在发光。
白薇自言自语:“只要我不害怕,就没有什么能真正打败我。”
冬雁听见了,狠狠点点头:“小姐你一直都很勇敢啊!”
敢向王爷示爱,敢抗拒老侯爷订下的婚事,敢追随心上人,远赴千里之外。
白薇脸撇向她,抿唇而笑。
少女靠在墙上,乌发漆黑,白衣皎洁,唇若点珠,发上一根金钗,夺目耀眼。
她展颜一笑,灿如春华,周围的一切仿佛都在熠熠生辉。
冬雁看的又呆了。
她想起想起什么,看向薇薇光着的小脚,担忧道:“天气这么冷,小姐还在病中,光着脚,要是冻出病来就不好,小姐不要嫌弃,暂时穿一穿奴婢的鞋吧。”
冬雁说着,要脱鞋给她穿。
白薇眼底一热。
千年过去,灵虚界的后人,其实并不对这一次的计划,抱有多大的期待。
她被送至灵虚界,与其说是当救世主,不若说是仙盟政治斗争的牺牲品。
无论能不能成功,将她送走,守旧派都大获全胜。
所有人都认为,天生仙魄的少女,会死在天生邪魔的手上。
这也是为什么,长老们任由她学习各种功法,翻阅典籍,却不愿让她带走孽海情天。
决议通过的那天晚上,师兄摸着她的头发,痛苦地说:“是师兄无能,从前救不下灵虚界,如今也救不了你。”
他以为她睡着了,什么都不知道。
其实她心里很清楚。
薇薇不怪师兄。
师兄救不了她,但只有师兄,会真心地关心她,私下教导她。
看着冬雁红扑扑的小脸,白薇突然觉得,自己或许,找到了远道前来的意义——
不是为了流芳千古,更不是为了满足上位者的政治需求,
而是,为了无数个像冬雁这样,普普通通但善良的好人。
所有人都觉得她会死在大邪魔的手里。
那她就偏偏活下来!
她阻止冬雁脱鞋的动作。
管修贤来到风荷园时,看到废墟中的青年,眼中划过欣慰。
他来到绍儿身边时,绍儿早已成年。
很多时候,青年给他的感觉,冷异阴寒,毛骨悚然,好似他俊美的外表下,隐藏着一只冰冷无情的魔怪。
但见到每年阿嫣的忌日,青年都会默默前来,管修贤又觉得,自己应该是多想了。
他走近,瞧见青年手中攥着的绣鞋,吃了一惊。
崔绍目视前方,冷冷说:“亚父,上都崔家不顾我的意愿,把百里薇这个泼妇塞给我,总有一天,我要休弃她。”
他说完,转身离去。
管修贤不明所以。
眼神在青年手上转了转,管修贤踯躅一下,不知道要不要提醒他,手里还抓着鞋子。
这只绣鞋,难道是王妃的?
青年身高腿长,步伐很快,一下子失去踪影。
管修贤收回目光。
望向颓圮的风荷园,他回忆起了什么,眼里闪过泪光。
薇薇游目四顾,王府太大,刚才慌不择路,一顿乱跑,不知道跑到了哪里。
她看见道旁有一个扫雪的小太监。
白薇招手,让对方过来:“这里是哪个院子?”
小太监认出她,战战兢兢:“王妃娘娘,这里是清风苑。”
白薇:“……”
清风苑是讨厌鬼住的地方,在王府的东边,他不喜欢原主,把给原主远远塞到西侧的漱玉院。
她摆摆手,让对方下去。
小太监抱着扫帚,一溜烟跑得没影。
白薇:“……”
原主的名声,该有多不好啊!
刚动过手,薇薇不太想再和讨厌鬼撞上。
带着贴身丫鬟,她就要赶快离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公冶秀珠背着环首刀,怒气冲冲,出现在视野里。
“王妃说有人找我,原来是骗我!”
薇薇不得不停步。
她点点头:“是啊,你那么好骗,倒是挺让我意外。”
公冶秀珠差点气厥过去。
很快,思及这里是何处,她愈发气恼。
“王妃偷跑出来,果然是想来清风苑寻王爷!”
白薇笑眯眯地说:“叶侍卫这条狗,当的真是尽职尽责,可惜当了一天的狗,就永远是狗,我就算被关禁闭,一日是王妃,终身是王妃。”
公冶秀珠眼中涌现怒气:“你!”
她伸手拔刀。
刀气飒然,卷着冷风,直劈而来!
这一次,薇薇不闪不避。
眼神一凝,她直迎而上!
黑影与白影交错的瞬间,公冶秀珠手筋被弹,双手一麻,刀从手中脱落。
不好,她心中叫道!
薇薇身法迅疾,握住刀柄,向她肩头拍去!
膝盖一软,公冶秀珠跪倒在地。
一切发生在瞬息之间。
跪在雪地里,她脸色苍白。
百里薇不就是个绣花枕头吗,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厉害了?
垂目望着对方,薇薇将手中的环首刀,远远掷去。
“承让了。”她淡淡道。
抱着香炉,冬雁激动地看她。
小姐的武功,居然精进了这么多,老侯爷若是看到了,大概要欣喜若狂了吧!
廊墙花窗的另一侧,透过镂空,崔绍遥望的视线里,百里薇白衣金钗,长发飞舞。
她灵动如蝶,夺下公冶秀珠的长刀,又将对方拍跪在地。
雪光莹莹,少女光彩夺目,灿如朝阳。
面无表情,崔绍收回眼神。
他的目光,永远不会为百里薇这种泼妇,做片刻的逗留。
继续往前走,感觉到手中有什么,青年垂眸,眼底映出一只精美绣鞋。
薄唇骤然抿紧,他面色冰冷,将绣鞋扔掉。